《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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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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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水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村长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阳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红色,像落日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肉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血色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黄,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嗞嗞有声地射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黄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黄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许院落里有两行血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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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日的时候,主人不在家,黄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母亲或强,从胡同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裤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黄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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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穴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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