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任何理由从开始就另有打算。他可能有些失望,中央及一方面军状况很惨。但要说张国焘对此很意外,那也说不通。白军围追堵截之凶险,四方面军几乎天天在体验。张国焘怎么不会想到中央红军的惨状呢?即便失望,也到不了意外的程度。因此,见面之初,不能讲张国焘另有打算了。他还是很渴望与中央会师之后,再作他图的。但正是在这个“再作他图”上,他同毛的意见分歧,最终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程度。C:张国焘在川陕的时候,就开始质疑苏维埃运动了。这个人一直在中共核心之中,却又同博古、洛甫这些留学生有大的区别。
Y:对。张国焘本质上同毛是一类人。虽然他早年境况大优于毛泽东,又因为其组织能力被陈、李看中,做了他俩的跑腿办事的人。陈、李是不干具体事的,建党及党务活动,他们是通过张国焘来做的。张国焘极为干练,其组织能力党内无人能出其右,连国民党高层对此都是认可的。其次张国焘不是那种如博古一样的纯真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他骨子里头就是个野心家。北大出这种人物,五四的那几个青年领袖,都有这种野心家的特质。他因此相当地权变,讲究权术,也热衷于国共间的高级政治活动。再次,张国焘也不是像洛甫那样是个理论家,张国焘没有什么理论文章可以传世,他基本上就是个行动家,干起来再讲。这些特点在张国焘身上特别突出。所以,张国焘刚刚到鄂豫皖时,手段极为凶狠果断,一点书生气都没有,就收服了军中指挥员。然后一顿肃反,杀人如麻。就建立了自己可以指挥的高效率的党务体系。这一点他做得不比毛差,只比毛更加到位。但是,他同毛的环境不一样,毛在江西,1931后一直就不是第一把手,他的作为和想象的空间有限,被中央给限制了,张国焘则不同。他是第一把手,撤离鄂豫皖,到南通巴,到放弃南通巴,到川北,就是他的个人决策,没有人能干扰或挑战他的决策,所以他的空间就大得很多。他到川陕时,开始质疑苏维埃运动的前途了,进而他开始质疑中共那个全国革命战略,他怀疑这如何行得通。张国焘不遗余力地推行了苏维埃运动。他较之中央苏区,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结果,他始终没有获得哪怕半年的稳定期,他几乎是一直在长征,这无论如何促使他去怀疑他所执行的这个革命战略了。他是从质疑苏维埃运动开始的 。他认为这个东西在中国搞不下去,所以他到四川时就搞了“西北抗日联邦政府”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同中央发生了关于苏维埃的争论,电报来去好多回合,中央甚至威胁要另派中央代表,他才罢休。但山高皇帝远,中央即便批评他对苏维埃运动的动摇,他还是自说自话地干起来了。苏维埃的路线放到一边,打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西北抗日联邦政府”的旗子。这个旗号同那个时期中国各路军阀打出的旗号有些近似,似乎想冲淡苏维埃的色彩。凯丰这班家伙一到川西北就看出张国焘打这个旗号的用心,立即发文给予痛批。成为会师之后,张国焘不满中央的一个心结。
C:从张国焘晚年的回忆看,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看上去,他倒对输给毛泽东不是特别在意。至少,他好像更加在意对这个“苏维埃运动”的质疑上。
Y:对。这里我们要把话题扯远一点讲起。要从国际共运史上关于中国革命性质和战略的争论讲起。简单点说,马克思那里的共产革命,是指的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崩溃和世界共产主义社会的建立。要特点注意到这一点,我以前就讲过全球化的理论最早是马克思提出来并建构的。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发展到海洋贸易体系时就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范畴,成为一种世界体系。照他的计划;《资本论》是要讲这个事的,没有完成,但意思是清楚的。就是资本主义就其追求剩余价值的本质而言是世界性的。因此其自我否定的过程也就是世界性的,就是讲共产主义革命不是在一国范围内实现的,而是在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里实现。这是个大的革命框架。马克思之后,欧洲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的这个革命理论进行了不断修正。起先,主要是在以暴力革命还是议会方式进行革命的道路之争。后来,列宁出现了,以某个薄弱环节上的较为落后的资本主义国家首先革命成功,从而引发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革命的理论而成为最大的修正主义者。由于列宁,托洛茨基把“十月革命”搞成了。结果这么一种修正理论就成为共运史上的正统。其实,即使在当时欧洲共产主义者那里,“十月革命”背后的那种列宁主义是大受批评的。正是这种批评使列宁、托洛茨基在革命后,花了非常大的精力,试图去补上这个缺口。特别是在实践中,一方面,使革命后的政权形式,脱离欧洲民族国家形态,而以无产者阶级联盟的专政形态出现。使革命与国家的俄罗斯色彩降低到最低程度。另一方面,则以俄国作为革命输出中心。其工作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发达的欧洲,指望着一战之后,工人革命总爆发。这些工作方向你可以从台尔曼、罗莎?卢森堡的传记中看的很清楚。这个方向的革命,进行到二十年代以后就不太顺利。另一个方向,是在东方,特别是中国,分成两步,先完成国民革命,然后进行共产革命。这个方向的工作,在二十年代中期,有大成就。这就是苏俄资助下的国共合作推进的大革命时期。到1927年四一二事变以后大革命失败了。这场失败,在国际共运史上是非常非常大的事件。它直接启动了斯大林主义对列宁主义的替代过程。 C:这一段历史,好像中文研究成果不多。我也记得,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争论中较大部分是涉及到关于中国革命失败的原因责任以及今后的前途。
Y:是的,他们的争论大体上从1925年开始,持续到1929年底。有好几年时间争论的焦点,起先是如何领导国民革命,斯大林、布哈林的想法是加入国民党,先以国民政府的方式,完成大革命。而托洛茨基那时是主张另行建立由中共领导的与国民政府并行的工农苏维埃权力系统。
C:嗯?不是苏维埃政权?那国共如何合作呢?
Y:不是的,这确实是个奇特的设想,典型的犹太知识分子的智力成果。托的想法是,两党党外合作,以国民政府保持革命的力量,以工农苏维埃保持革命的性质。这里的苏维埃就不是一种政权形式。有点儿那个立法机构的意思。由中共领导这个苏维埃。托的这个想法没有被共产国际采纳。当大革命失败以后,托洛茨基的预言就应验了。他和他的学生们自然就走出来把斯大林、布哈林这些人痛斥。然而,这时,斯大林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认为中国革命应立即转入苏维埃政权阶段,形成与国民党国民政府相对立的政府,战胜之,取代之。这时,斯大林实际上已经不再考虑中国革命的阶级构成了,他要把中国革命一气就推进到共产革命阶段。
C:斯大林,也是那种行动家,他可能就不像托洛茨基骨子里头是知识份子。他也是干起来再讲。至于中国社会性质和阶级构成,那以后再来自自圆其说也不迟。
Y:对,他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他赢了。而托洛茨基此时却又大大地后退了。他似乎从大革命的失败中,反推了中国社会的性质,从而他对中国革命也有了判断。他提出了“国民会议”的口号,与斯大林争锋相对。他认为中国共产革命的条件完全不具备。无产阶级力量太小,必须用多种阶级构成的“国民会议”替代工农苏维埃权利体系来制约国民党。引导中国社会演进方向,中共应大力开展工人运动,加入国民会议中。当然,他的这套理论,没有被国际采纳。倒是与失败后的陈独秀的想法有一致之处。所以,以后中共党内有个所谓的“托陈取消派”。
C:这就毁了陈独秀一世英名呵。
Y:从这一段简略的回顾里头,我们要特别地体会到那个时期,共产国际、中共党内关于所谓中国革命性质和任务的判断,以及在这个判断基础上产生的一系列教条。这些教条被那些被称为“布尔什维克”的从苏俄回来的青年狂热革命者在革命过程化成不可被怀疑的革命神圣标准。从1927年到30年代初,整个党就由此变了样子,它几乎成了铁板一块。在中国社会结构大变化的时代里,这个党就象是完全边缘化的异数,散落在社会的角落里,几乎被主流社会遗忘。中共所搞的苏维埃运动,已经完全脱离了中国社会变革的方向,也脱离了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民族危机。
C:共产国际在这一段时期,由其选中的代理人指导中国革命,主要就是第二代领导人,后来名之曰“王明时代”。这个时代,原本离大革命时代并不遥远。却又是完全割裂开的两个时代,你仔细对比这两个时代,几乎找不到两者之间的关联,那就象两个不同的党发动的不同的运动一样。
Y:我们在之五里头提到过,第一代领导人从辉煌的大革命一下子跌落到苏维埃运动,如同过山车一样的心理空落感。这在张国焘、毛泽东身上是特别明显的。当张、毛进到苏维埃运动时,他们其实有着一样的政治遇境。我猜测,他们俩也有一样的革命疑惑吧。
C:张国焘同毛还有些不同。张去莫斯科呆了三年,在莫斯科期间,他很不愉快,也看不起王明那伙人。但国际人士似乎对他这个老资格的工人运动家,并不感冒。所以他一心想回国。1931年他回国后,就给派到鄂豫皖,大体上有个三人团,沈泽民、陈昌浩加上张国焘。沈、陈是典型的第二代领导人,但张到鄂豫皖后,他的情形不妙,这个边区情况很糟,有点类似于井冈山时期的朱毛红军。张国焘很努力,但也守不住,不到一年就开始长征了。所以张国焘在此种情况下,比较党内其他人更早的质疑“苏维埃运动”。并由此同临时中央的博古、洛甫这些人发生路线争论。而毛在1932年左右,就已经被排斥出中央决策层,他也不得意。但毛似乎并没有张的那种功底和阅历,毛在中央苏区始终未能在理论上去质疑中共的政治路线。
Y:对,张、毛之间这种区别很重要。张当时是第一把手,他更倾向于对路线的质疑,而毛在权力安排时,被排挤,他对周围环境的感受,更多的就是人事安排上的不满。他当时发牢骚,包括他以后的回忆,什么“鬼都不上门”之类,都未对“苏维埃运动”提出质疑。张国焘则不同,他长时期处在党中央决策层,他又在大革命失败后,在莫斯科呆了三年,他亲眼目睹了共产国际内部关于中国革命的争论,他有更加自觉的思想基础对“苏维埃运动”本身提出挑战。这是一、四方面军会师时,张国焘胜于毛泽东的地方。
C:现在再看看前面一再提到的毛在遵义会议不谈政治路线问题就比较清楚了。当时,毛泽东根本就不可能提出政治问题。因为政治问题就是“苏维埃运动”,他没有这个思想基础质疑这个革命。他只能在那样大家都绝望的情况下,出面承担了作军事决策的重负而已。
Y:张国焘与毛相比,不但他已然有了这种自觉地质疑,而且他还有了新的想法,即一种更加接近托洛茨基的“国民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