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读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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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涌读论语-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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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看来,这正是历来研究《论语》的最大问题之一。研究《论语》,可以持肯定的态度,也可以持批判的态度。但不管是什么态度,你至少应该了解孔子本人是什么态度。或者说,他如果生活在我们的时代的话,他对《论语》又会是什么态度。西方人常把哲学归结为三个问题:行为的问题,知识的问题,政治(即如何处理行为之间的冲突)的问题。当然,宗教传统中还有信仰的问题。孔子对鬼神存而不问,对知识问题也讨论不深,但是行为问题和政治问题则是他关注的中心。这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在各种文化中不断被讨论。在这方面不同的观点,只有不停地交锋,才能获得文化的进步。你能想象孔子在他的时代,对别“国”中的学派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吗?孔子是个周游列国的人,是个“好学”的人。他如果知道有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存在,定会以唐僧取经那样的精神去求教。我们生活在现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面对世界文化的汇流,享受着种种资讯的便利,如果仍然封闭自守,拒绝和其他文化对话,还有何面目谈论孔子?

    如果你真读一下其他文化中的经典,那么马上就会发现,很少有什么你能说是和《论语》不相干的。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在于它们试图回答人类世世代代共同面临的一些永恒问题。不同的文明、不同的贤哲,对同样的问题有不同的回答,自然各有其独特的洞见。而最让我惊叹之处,还在于不管文化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异,贤哲们对他们时代问题的回答却多有“君子所见略同”之处。特别是我在读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时,常常从他们的讨论中看到孔子的影子。古希腊人那种自我完善的不竭之精神,是和孔子最能共鸣的地方。西方古典传统与中国古典传统,在这方面有着相当的亲和力。我在美国的十几年生活,也时时证明了这一点。我不觉得这里的文化多么陌生,和我多么格格不入。相反,这里的文化价值就是我追求的价值,也是我们的传统没有被专制文化污染之前所追求的价值。所不同的是,我们的许多价值仅存于上古的理想中,但这些价值还完好地保留在美国社会的现实生活里。

    更重要的是,古希腊(主要是雅典)的文化明显高于先秦时代的中国文化。通过希腊的古典精神,只会帮助我们挖掘、开发和提升孔子思想的意义。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直被西方文化相对主义者和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们所掩盖。拿《论语》和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著作比较一下就知道,仅从表层的数量上来看,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全集大致各相当于现代最高产的教授的著作数量,篇幅各比《论语》多出几十倍。这当然有技术的原因。先秦的书写工具,大致以简牍为主,材料昂贵,使用困难,所占空间过大,无论从写还是读的角度,都不利于长篇大论。古希腊则使用一种源于埃及的莎草纸(Papyrus),由尼罗河流域的一种特殊芦苇的杆部纤维制作而成,更接近于现代的纸张,用起来显然比竹简方便。罗马帝国的行政文书乃至家庭书信也依赖这种材料。乃至这种芦苇一旦欠收,整个帝国就可能陷入行政危机。罗马帝国覆没后欧洲文化的衰微,大概也和阿拉伯帝国对基督教世界禁运这一材料有关。

    不过,著作的数量更显示了思想的丰富。古雅典并不仅仅在文字所表现的文明中胜于先秦,从其戏剧、公民大会、陪审法庭,一直到街头巷尾的谣言、辩论,整个城市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口语世界。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绝非中国的任何时代可比。欧洲自中世纪以来,经历了商业革命、文艺复兴,乃至民族国家的崛起。但古希腊的学术水平,直到十七世纪牛顿时代到来之前,也一直没有被超越。这说明古雅典的民主在文化上的创造力,在近代以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更不是其他任何文明所能比拟的。民主在文化上的优越这一基本事实,人类到了十九世纪才不得不承认。

    对照希腊贤哲的著作读孔子,对他的敬意便油然而生。孔子并不具有雅典民主中所提供的那种文化环境和思想刺激。但是,他的许多见识,和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希腊传统中最精深的大脑不谋而合。只是他讲得非常简单、直觉、感性,缺乏分析和论证。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则能基于同样的直觉,进行详细的论辩,并和不同的反对意见交锋。比如“无友不如己”,孔子仅这么一句话。亚里斯多德在这一个问题上的论述,篇幅上就顶得上数部《论语》,自然要博大精深得多。古代圣贤心灵多有相通之处,西方的古典学术,将有助于我们发展儒学的精神。忽视这一点,只能判自己不及格。

    所以,我希望批评者们不要谈我讲了许多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相干”的内容,而要集中批评我在哪里谈错了、哪里谈的不足。我希望此书能改变人们读《论语》的方式和态度;我希望我们最终能把《论语》放在世界文化的传统中来讨论。

《学而时习之》 作品相关 序:我读《论语》的态度(2)

    也正是在这里,我遇到了真正的困难。我是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从小荒废学业,对中国传统文化训练不足,对西方文化更是一知半解,如何有资格把《论语》放在世界文化的框架中来解读?我对这些文化又知道多少?这才是我写此书时的迟疑之处。最后终于决定下笔,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尽一生的努力,也无法摆脱无知的状态。人类文化之博大精深,超出任何个体生命所能把握。难道我们永远因此就不说话了吗?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诚实地对待自己的无知。当我觉得能够诚实地对待自己的无知时,就鼓起了写作的勇气。

    所谓诚实地对待自己的无知,就是敢于在所思考的问题上做了最大努力之后,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哪怕自己对其正确性并无十足的把握。比如我对“吾”和“我”两字在《尚书》中的用法的解释,就非常冒险。以我的上古文献的阅读量,恐怕没有资格做这样的解释。古文献学家或者文字学家们也许能轻易证明我的错误。但是,我在美国的学术环境中写作,能在这方面就教的人士不多,只有自己搜集一些文献进行参证后,写出自己诚实的理解,并期望从别人的批评中受益。人类是交流的动物。交流本身,比具体的结论更加重要。

    总之,这是一本粗糙的书,但也是我抱有极大期待的书。我并不认定我观点的正确,而是希望这些观点能够激发更多的讨论。我希望在消化了别人的批评后,能够对本书进行进一步修改补充,同时也开始第二本、第三本《论语》研究的写作。当然更希望以后有机会挖掘《孟子》的思想,为儒家启蒙主义提供更多的精神资源。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本书能够参与塑造当今传统文化讨论的话语。学术当然不是通俗文化。但是,对当今社会上的传统文化热、《论语》热,知识界也不能等闲视之。我们正面临着意识形态的真空,儒家传统是填补这一真空的最方便的材料,而且很容易被政治化。那么,我们是要一个宪政主义的儒家,还是僭政主义的儒家?是要一个开放的、和人类伟大的精神传统对话的儒家,还是一个封闭的儒家?这将直接影响到未来中国人的心灵结构、中国的政治精神、中国文化的命运。我们正站在这个历史的分水岭上。我不接受为专制主义主宰的历史所交给我们的孔子,而是要从这种历史中要回真正是属于我们的孔子。我希望在中国能够找到许多同道,为此进行共同的努力。

    我还应该指出,本书因为草草写成,体例不甚整齐,注释不够严格,有时引用的观点,一时找不到出处,只有凭印象写。在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交代一下是从谁的研究中受益。这是日后有待改进的。对《论语》本身的字句,我基本没有注释,理由是语言本身很简单。但对所引的其他一些文献,如《尚书》、《左传》、《国语》等等,因为语言有难度,在字义注释上则细致得多。在这些注释中,我大量引用《汉语大字典》的解释,以求省去读者查字典的辛苦;同时为了避免繁琐,对该字典反复引述时没有注明,在此特别申明,并对该字典的编纂人员表示感谢。

    另外,几篇附录,多是在不同时期为报纸写的应时之作,也作为附录收入。其中两篇在主题上看似不相关的文章,在此略做说明。《晚霞中的女王》,本是在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二世八十诞辰之际应报纸之约而作,按说与《论语》并不沾边。但是,因为本书中特别论述了英国的宪政君主和“国王二体性”的概念,此文专写英国女王,在此就有了一点意义:一来对读者理解宪政传统有所帮助,二来也比较一下中国的专制君主和英国的宪政君主之不同,故收入。只可惜当时写作遵守的是报纸的体例,并无注释,现在也很难补上。在此向读者致歉。《江户的意义》一文,本是为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撰写的介绍美国的日本史研究的书评,其中涉及到日本乡村自治的问题,和本书有关讨论相联系,也收进来。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在世界范围内总体水平恐怕还是最高,超出中国学者一截。他们的长处并不仅仅是材料运用的丰富和扎实。无论是在中国史学界还是美国汉学界都有一个偏见,即认为日本学者擅长考证而缺乏思想。在我看来,日本学者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们的“问题意识”,是他们从共同体的角度分析历史的眼光。这一观察问题的角度,和他们自己的历史自中世以来就以基层共同体为动力有关。我此书中的观念,受日本学者潜移默化的或直接的影响都甚多。所以,我相信这篇讨论江户时代的文章,对中国学者理解日本学者的中国史研究也有所帮助。

《学而时习之》 作品相关 序: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1)

    知识分子从老百姓的生活中滚开!——兼论鲁迅及阿Q

    《学而时习之:论语研究之一》序之三

    这里,我需要提示一个在本书中未能充分展开的主题,那就是在我们这个误入歧途的历史中的知识分子传统。“士”在中国文化中占据了核心地位。余英时将古代的“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概念相衔接,在这方面作了非常卓越的研究,并对当今中国思想界有着深刻的影响。在我看来,这种“士”或者知识分子的精神,是周公以来的贤哲政治的延伸,既有发展出高贵的文化传统的前景,但其中的陷阱也十分隐蔽和危险。在孔子理想中那种小共同体自立的政治框架中,君子代表社会问政、约束君主,当然体现了具有宪政潜力的“天下为公“的精神。但是,在大一统的政治框架下,这种所谓古代知识分子的传统,则是强调君子代表君主行使其凌驾于社会的权力,进而演化成为一种专制主义的意识形态,不仅影响着古代中国,而且影响到现代中国。

    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分析古代国家的形成,特别是中国古代国家形成的特殊形态,以及这种形态给知识分子提供的政治与思想框架。为了分析的方便,我用两个“理想型”来描述古代国家是从氏族社会脱胎而出的过程。第一种形态以希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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