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了溜烟跑去,会集那狐朋狗友,要报树春此仇。柳兴道:“大爷,你看那个永康狗教条跑得连脚都看不见了。”
树春道:“多言,管他做甚?”
三人入了当门,树春即将手中扇坠解下要当。柳兴一见说道:“呵呀,这东西是当不得!此是先王钦赐柳府,数代传家世宝,切不能当的。”
树春骂道:“狗奴才多言,此日不过暂且当银子,利老娘娘之便,少刻回至船中,取了银两即时赎回,有何不可?”
看官听说,树春此扇坠,乃是一粒明珠,名曰:“移墨明珠”。为何称曰移墨明珠?那墨若污在纸上,及在桌上,可将珠子放在污墨之上,只消片时依然不睹墨遗迹。或是诗笺墨书,把珠一移,但存一片白纸,全无一点墨痕;那珠仍旧又如故,所以为之至宝,乃先王钦赐他祖上柳文华的。此珠历过柳府数代传家之宝,如今树春随带身边,时刻不离。
八美图[清]无名氏撰
第二回小孟尝当珠赠银华鼎山看数藏珍
树春解下珠子,走进柜边,将珠子呈上,要当银五十两。那当中伙计,哪里晓得什么宝贝?一粒珠子,值许多银子?只得入内拿与老成伙计观看。那老成伙计,姓汪名广才,绰号称他老朝奉,曾做过柳府典当管银子的,约有三载。因与伙计有话,故此现今在隆兴里掌管。那汪朝奉一见此珠,细细观看一番,惊讶道:“这珠子乃是柳府中传家之宝,如何在此处?”
忙问道:“这颗珠从何而来?此乃是柳府传家之宝。”
众伙计道:“外面一个人奴来当的,要当五十两银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来押当,又奇了,心中难解难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么灾难,破家荡产,故当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盗出来?”
满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边一看便知。即将珠子带了出来一看,乃是树春在那里立着。即上前作揖道:“大爷因何到此地来,里面请坐待茶,晚生还要请问大爷何由至此?因何将传家之宝要当银两?”
树春就将要赠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监,始末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汪老朝奉听见,点一点头,把舌一伸道:“原来如此,实在难得。既如此,这珠请大爷收了,小生措备银五十两与大爷便了。”
树春说:“岂有此理?小生亦是开典当之人,当中没有这个规矩,断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爷不肯,待晚生取银子写当票就是。”
不一刻写完当票取了银子双双付与树春道:“大爷,这是银子五十两,当票一张,请大爷收下。”
树春接了银子便叫道:“老娘娘,银子五十两,你取去摆布救你丈夫出监。”
那老妇人连忙跪下磕头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后当图报。”
树春道:“小生姓柳名涛字树春,家在杭州钱塘县居祝柳兴你可扶老娘娘起来。”
柳兴即近前起扶说:“老娘娘若要说谢,便立起身来说罢,何苦跪下?我家大爷有十间典当,就拚三二间的银子行了好事,还有七间,亦不能立刻完全……”树春骂道:“奴才胡说!”
那老娘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出了当门回家。说与昭容晓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将银子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夫君出监,此言按下不提。且说汪朝奉与树春原是故旧东人,甚然亲热,宾主相称。二人闲谈已久,树春即使告辞,朝奉相送出了门首,只见无数之人,围住在外,口中声声叫骂杭州小畜生,快快出来受死。树春着了一惊,连忙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方才那被打的邓永康,如今合了无数凶徒,声声要与树春见过输赢。树春心想,可恨这般光棍,如此可恶!我打尽杭州无敌手,何怕你几个小孩子?汪朝奉一见,走出劝解,众匪徒哪里肯听?树春大怒,那里脱下海青,跳出街中骂道:“小孩子何苦前来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般人颠的颠,倒的倒,树春一手把邓永康擒拿过来。柳兴亦上前打得这些人头青面肿,尿屎并流,俱各四散逃走。树春指永康骂道:“我与你有何嫌隙,敢如此无理相欺?两次生事,与我做对,实在欺我居住异乡。柳树春三字,杭州一府,尽皆闻名惧怕,何足道你这狗头?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领,亦难脱身离我。”
那邓永康遍身疼得如宰猪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实不认得大爷,求大爷方便,饶小人一条性命,下次再不敢无赖了。”
树春道:“如今你认得了么?还敢以如此生事端么?”
邓永康应道:“小人真实不认得,以后不敢了。”
树春道:“既如此,饶你狗命罢。”
把手一放,那邓永康足虚,立脚不住仰后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来,正在要走,柳兴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爷宽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还要与我家大爷叩两个头,方准你去。”
邓永康真个向树春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而去。主仆二人,别了汪朝奉。柳兴拿了海青,与树春穿好问道:“大爷,当票收拾好么?”
树春应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经进城,打从府宪衙门口经过;恰好劈面逢着一人,此人姓张名永林,嘉兴府宪衙门充典吏,是树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头放生桥,原是百亩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图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说张永林一见树春之面,便问道:“未知尊兄有何贵干,来至嘉兴?舟船现在停泊何处?为何过门不入室?况且你令姊时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纳福?”
树春答道:“不过托天庇佑,小舟现在西门,况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搅罢。”
张永林道:“明日可将宝舟放来我家后门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约,请了请了!”
树春别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记嘉兴此处亲戚,方才路上遇见他说我过门不入室,又极恳意相邀,是我执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来还要再耽搁几天,不能即速回家。”
主仆二人出了西门回至船中。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嘉兴府东门外六里街有一富户,姓华名法字鼎山,家资巨万,田园千顷。那隆兴典当,是他开的。又捐纳了州同之职。妻房田氏,同庚五十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名叫爱珠,年方二九。还有柴氏,名叫素贞,乃是乳姑所生,系扬州人氏。父母俱皆亡过,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长保舟船为生;回下保船在处。素贞认拜华鼎山夫妻做了干爹娘,那素贞共有结义姊妹八人订期往来,讲究拳棒;此话按下不提。
那日华鼎山在家无事,即唤家人讨一乘轿子,家人领命,备了轿子禀告道:“老爷轿已备好,不知老爷要去哪里?”
鼎山道:“可吩咐抬轿子的人,直往隆兴典当,我要巡巡看看,查那当赎账簿,出入银数一番便回。”
即往书房更换衣帽,乘着轿子,直来至隆兴当门首下轿。汪老朝奉接进内厅坐定,华鼎山叫道:“老汪账簿拿来与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边取了账簿入内,双手递上。华鼎山接了账簿,睁开二目自头一行细细观看,至树春的珠子当银五十两,大嚷道:“岂有此理!什么珠子,值着许多银子?老汪,我看你老诚之人,所以将典当尽托于你。”
汪朝奉道:“未知东家见怪何因?”
华鼎山将账簿取与汪朝奉观看道:“本日为珠子一粒,银五十两,还要强辩么?若然此珠是个宝贝,亦卖不得许多银子,他若三年不来赎此珠,拿出来要卖五分银,到无一个买的!岂不坏我本银?”
汪朝奉道:“东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禀。今日当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涛字树春,是晚生故旧东人。”
华鼎山道:“原来是你旧东家,应该容情掉我银子。”
汪朝奉道:“他要当银五十两,晚生依他银两。珠子犹恐失落,晚生就时刻带在身边。”
说罢,忙将珠子递上与华鼎山观看。那华鼎山一见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这粒珠子有几钱重?要卖时,还不值七个铜钱。”
你道那鼎山为何一见珠子,更觉大怒?原来别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这移墨明珠,是晖色的,所以不晓得是宝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着,心中想道:“你看他为人如此性急,又不晓什么宝贝好歹,一味乱嚷乱闹。我慢与他说此来历,待他气一个半死,方才向他说明。”
众伙计听得东翁在内大闹,未知何事,走进来一看。见华鼎山怒目睁圆,观着汪朝奉,即向前问道:“东翁为何怒气?”
华鼎山道:“**老汪为人老实,帮我做生意,什么将我本钱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几个铜钱;今日有个杭州人氏,拿此珠子当银五十两;你们众人亦是与他一班的,没一个有见识的?”
众人道:“东翁怪错了!今日那人来当珠子,要当银五十两,晚生辈皆不能识,故请教老汪。他说此珠在着杭州柳府,乃是先皇钦赐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价值连城之宝。老汪走出来,见是他故旧东翁,即当足五十两银付他;我们彼时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试验几回,果然是奇珍异宝。”
华鼎山道:“有这等事?”
即将当簿上两个字,将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见了。喜得华鼎山手舞足蹈,连忙赔下笑脸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见怪。是我一时见错,今年再加十两俸金便了。还要请教,那移墨珠何处卖的?我亦要买一个。”
汪朝奉道:“东翁,移墨珠天下只有两粒,雌雄一对;雌的于今在京中万岁君王内宫,这颗是雄的,先王钦赐柳府,世代传家之宝。若要买此珠子,亦是无处买的。”
华鼎山听说此珠无处可买,即时起了贪心念头,将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轿子来,我要回去。汪朝奉忙问道:“东翁,珠子放在哪里?”
华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着急道:“这个使不得,当中规矩,当物原是带不得回家去的。”
华鼎山道:“老汪,我屋里有两张旧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将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绝字眼,明朝就拿来的,你不要挂念。”
即时上轿而去。气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东翁之称,无奈他何。且说树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饭,柳兴埋怨道:“大爷今日千不该万不该当下此珠,当年先王钦赐祖上传家之宝,倘若遗失了此珠,算起来就是欺君灭祖的罪过。”
树春骂道:“狗才多言,有什么遗失?总是明日便要赎取,不必嗦。去睡罢!”
柳兴被树春一驾,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开,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兴方才合眼梦内胡言喊将起来:“捉强盗,快来捉强盗,隆兴当里强盗把移墨珠子抢去了!呵呀!大爷不好了!”
树春骂道:“狗奴才睡罢,三更半夜大惊小怪!”
又想道:“这书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敬他为此珠挂记在心,不能成睡。”
忽听见柳兴又喊起来:“救火,隆兴典当火起,珠子烧坏了!”
树春道:“畜生又在那里胡言乱语!”
柳兴醒来应道:“大爷不晓什么缘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树春见柳兴连梦二次,心中亦觉不安,主仆二人一夜无睡,谈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