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刹住,周作民才发现到了财政部大院。车门开处,早有数人躬身侍候。下得车来,他愈发疑惑惊奇:财政次长统领着司长、处长、科长等财政部大大小小官员,恭候元首检阅一般地列队两旁,说是欢迎新财长赴任。
周作民懵懵懂懂如坠五里雾中,问那黄郛秘书:
“不是黄总理召见我吗?为何把我弄到这里来?”
“您被任命为财政总长而且发表见报,您不知道?”
那秘书不解地看着他,见他神色有异,忙说:
“我以为黄总理跟您通过电话说好了呢。他只让我把您送到这……”
周作民哭笑不得,把那秘书拉到一边,指着欢迎队伍对他说:
“劳驾您转告他们,作民改日拜访。”
说罢,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扬长而去,边上汽车边给司机指令:
“送我回家!”
这回轮到秘书发懵:有人说,自他丢掉库藏司长职务之日起就奋发拼搏和攒资本,希冀有朝一日出掌财政。可熬了十年后的今天,财部第一把交椅果真带着微笑欢迎他前往就座时,他却眼皮儿都不抬不一下便扬长而去……到底为什么?
这其中的奥秘只是周作民知道。“这财长不是我没有本事当,也不是我不够资格当,而是时候不对。我当财长时机尚未成熟。”他老谋深算而且信心十足。他创办金城银行获得两条宝贵经验:一、时机特别重要。二、头炮打响特别重要。创办金城所以成功,就因为时机特好,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直掠夺中国经济的西洋人无暇东顾,民族工商业发展很快,给金融业发展提供了最好条件;金城所以发展迅速,就因为头炮打得响,赢来了信誉,奠定了基础。
周作民知道,南方革命力量发展迅速,北方军阀势力依然强大,政局动荡不安且愈演愈烈。在这种形势下黄郛的内阁无法长命,加之财政困难重重,神仙下凡也乏术扭转其局面。
“头炮无法打响,那官儿有何当头?”他想着心里一笑。“别说财长,总理我也不当。黄郛傻冒儿,一旦名声毁坏,便再无希望可言了……”
丰泽园饭庄好友密谈
据有关文章记述,周作民发起北方金融界为蒋介石统帅的北伐军送去劳军款,使者返回北京后,周作民邀集使者钱永铭和黄郛有过一次如下的密谈。
北京丰泽园饭庄。陈设考究的雅座单间里,周作民、黄郛、钱永铭酒兴正浓,跑堂的来请周作民接电话。
“烦人,吃顿饭都不得消停安生。”周作民嘟哝着跟跑堂的出去。
黄郛笑着对钱永铭说:
“无官一身轻,我现在才知其含义,真个妙不可言。一年多来,我悠哉悠哉好不自在,不是神仙却胜似神仙。这份闲情这份逸致,在位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你看作民兄,吃顿酒三个电话,我呢,就不会有人再找……”
钱永铭笑道;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半年多以前,我跟你一样,可现在又套上枷锁了……”
“你老弟不甘寂寞,自找的。怎么样,四行(即金城、盐业、中南、大陆四家银行之简称)储蓄会副主任和四行联合准备库主任,兼两职于一身,权力不小于你曾在任的交通银行协理,只不知好不好干?”
“处此乱世,无论官职大小差事多寡,没有好干的。”钱永铭喟叹着,暗地里却在冷笑:你黄郛何时甘于寂寞?南方北方,数你活动最凶,一天不做官难受得如丧考妣。透个消息给你吧,也让你高兴高兴。于是他说道:
“你说小弟不甘寂寞,怕是冤枉呢,友人相邀,且情真意切,敢不从命?实话说了吧,闲云野鹤的日子于你黄兄也不会太久。”
“此话怎讲?”黄郛口气平淡,貌似无意,实则关切异常。他知道钱永铭刚到武汉见过那位曾是自己部下现在却已飞黄腾达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肯定听到不少消息,特别是有关黄郛的消息。想当初在日本在上海,他和蒋介石相处何等亲密!又是结拜为盟兄弟,又是提拔蒋介石为自己手下团长。不曾想,蒋介石发迹,对盟兄却冷漠若此。他被撵出官场,在家呆着无聊,便给盟弟写信,一封接一封,盟弟他竟毫无反应!钱永铭曾与他们先后留学日本,三人私交都算不错,他俩在武汉见了,蒋介石还能对他黄郛不闻不问吗?即便蒋介石薄情,把盟弟忘却,但蒋氏心志高远,要问鼎中原逐鹿北国统一天下,总得用人吧。他黄郛的才能盟弟不是不知道……
黄郛天马行空般地遐想正酣,周作民返回,见状不由笑道:
“二位运气练功呐,这地方可是用杯运筷的去处。还按原先说好的,喝一杯酒,讲一段趣事儿,笑话、好消息也成。一人一段儿,大家开心就好。来!喝酒。”
说着喝了一杯。黄郛明知轮到钱永铭,却故意发问,因他惦着钱永铭的话茬儿,急欲知道蒋盟弟对他的态度;
“该谁说了?”
“我说吧,”钱永铭笑道。“不然黄兄又有话把儿可抓,说咱们小了几岁便有意捉弄他云云。可说些啥好呢……”
周作民压低声音说:
“讲你武汉之行吧。这屋安静严密,隔墙无耳,已跟饭庄经理说好,我们不叫便不许跑堂的进来,放心谈论无妨。”
“作民兄,还是你有眼光,你筹款劳军的建议太有见地,太是时候了。”钱永铭由衷地说,蒋总司令对我们送去劳军现洋四十万,甚是高兴,说钱虽不多,但说明金融界拥护我,我会记住你们的。他详询北方和江浙一带金融界情况后,又听我讲劳军的经过报告。蒋总司令说,他对江浙金融界比较熟悉,对京津地区知之不多。他询问作民兄的情况十分详细。当他问到同仁们为什么公推我做劳军代表时,我回答说,是金融银行总经理周作民的主意,说我是总司令的同乡,而且早在日本认识,易于接近。蒋总司令听罢哈哈大笑,说周作民不但能干,而且很有脑子,你回去转告我对他的谢意。告诉他我会记住他的。总司令又问黄郛兄近况,叮咛我们多和黄兄联系。他说,黄兄在政治上、外交上、军事上都很强,是多面手,要我们向黄兄靠拢。并要我转达黄兄多注意北方情况,以便将来为国家负起北方责任。”
一席话,听得周作民和黄郛欢天喜地,连连举杯。
“周兄,说正经的,你很值得我敬一杯。”黄郛边给周作民斟酒边说。“你怎么想起发动金融界朋友筹款劳军?这主意真真绝妙!”
“你们还记得当年少帅张学良部下把我绑票,在他们老帅、少帅都发话放人的情况下还要敲诈四十万吗?从此我得出一个银行家要遵循的原则:利润必须分拨部分打磨刺刀。”周作民郑重其事地说。
酒后之言弦外音
从1926年筹款委托钱永铭去武汉劳军之日起,周作民对北伐军胜利抱极大希望。北洋军阀政府刚刚垮台,他就设法上庐山会见蒋介石,呈上了改革金融的具体方案。接着,又多次给宋子文等人献计擘划,在帮助政府克服财政困难中立下汗马功劳。嗣后,除在财政方略上继续为政府做了优秀金融家所能做到的一切外,还在对日本外交上充分利用自己与日本朋友的关系做了他人不可替代的工作,诸如给蒋介石建议聘请日本顾问,向蒋报告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日本满铁总裁松冈泽右等日本要人在东北的活动情况,出面组织政府不便挂名的民间团体中日贸易协进会,并任考察团团长率团访问日本,在日本经济界、产业界产生极大反响……他只想不遗余力地工作,凭学识才能,凭拼搏得来的成就和对国家的贡献,取得政府信赖,委以适当的能使他的聪明才智得以发挥的职务,为国家昌盛、为民族强大多做事情。岂不知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未有区别处。只说掌管财政吧,非孔即宋,全凭裙带关系。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统天下,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驱驰劳碌奔走呼号整十载,除落几个如岳军(张群)者之友外,只是听到些“好话”。回想起来,那一堆堆一套套的“好话”全是哄人卖命逗人玩的。好在他周作民还未傻到不识“逗”的田地,几年前就定了新工作方针,使得金城事业朝着社会化、农村化方向发展,现已有所成就,聊可自慰……
每当想起这些往事,周作民的心里就像打翻五味瓶子似的,他抑制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苦恼的过去。据有关文章描述,周作民的这种心态,在一次接待张群的酒宴中,微醺之际,曾将心中的隐秘有所暴露。
那天,周作民和他为金城银行特聘的高级顾问何廉驱车来到北平西城什锦坊胡同的一幢豪华住宅。何廉曾留学美国,兼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商学院院长、经济学院院长等多种职务。曾与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清华大学教授蒋廷一道在行政院任职,有“学者从政派”之称。周作民很尊重他,出入门户都让他走前面。
“我很久没见岳军先生了,这些年他平步青云当大官儿……啧,还是您先请吧。”何廉打着手势往后躲。“人们都说您跟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日本?”
“我和岳军都去日本留学不假,但当时不认识。”周作民回答说。“黄郛介绍我和他认识,真正交往不过十多年,当时黄郛在北京组阁,他是黄郛的总务处长和交通部司长。”
“一九二四年对吧?”何廉有所发现一般惊喜。“知道吗,听说岳军和蒋委员长认识虽然很早,但关系密切也是从一九二四年开始……那是交友吉利之年呀。”
“是吗?”
他们跨过院子走上大门台阶。
“这房子很不错咧。”何廉打量着。“听说您专为接待岳军买下的?”
周作民点点头:
“这些年,岳军先是为东北那位少帅易帜的事,后来又为与日军争端的事和华北政局的事总来北平。他肩负蒋委员长重托,身负国家大任,整日价车马劳顿,该有个像样的安静去处下榻歇息才好。所以,我买了这房子。岳军不在北平就让它空着,只有至交来才偶尔用用。民国二十二年,内务部长黄季宽代表中央往内蒙百灵庙宣慰,往返就住这儿。到客厅恭候吧,从这儿进。”
他给何廉指示路线,对佣人说:
“去禀报张部长说我们来了。”
“二位,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张群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来,抱拳施礼。“啊,何教授,您好!‘学者从政派’人物,国之精英呀,幸会幸会。”
他先跟何廉握手。
周作民说:
“请部座起驾。”
“干啥去?”张群问。
“给您洗尘呀。”
“不必了吧,这住宅环境好,厨师也好,在这儿边吃边聊反而随便自在。记得民国十七年七月,你代表北平银行界在西山饭店欢迎蒋委员长。那家西山翠微峰下的饭店从环境到菜肴均属一流,赴会的也全是好友,委员长平易近人,且少你三岁。想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