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床上坐起来,听到了走廊的脚步声和钥匙在门锁里的转动声。原来是托马斯来了,我起来向他打招呼。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托马斯愉快地说。
“我们也很高兴你来到这里,”索尔医生说。
“你好吗? ”托马斯上下打量着我。
“神父! 我很好,可能体重增加了一点。”
“很正常,你现在快分娩了,我相信这孩子长得漂亮,”他扬起嗓子说。
“索尔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连忙借医生的话加以肯定。“我很想见到我的孩子。”
“再过几天,孩子就躺在你的怀里了,”他说这话时流露着兴奋。
我看着他,可以想像到他的心情。只有几天了,这短暂的时光使我既高兴又悲伤。
“你不舒服吗? ”医生看到我神色恍惚,关切地问。
“没有。”
她无言地执拗地看着我。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缕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了进来,这时候,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加上牢房太小,空气又不流通,更觉闷热难耐,他们正是在这种条件下热情地陪伴着我的。
我告诉他们我正在想什么。
“你们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陪伴着我,使我于心不安。”
“这没什么,”医生说,“我们愿意和你在一起。”
她的话很使我感动,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很快就要离开他们,这是我不敢设想的。命运对我为什么如此这样不公平? 我的一生中没有幸福,尽是辛酸,我累了,我想休息。
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留恋人生,留恋这个烦恼的世界。约翰时常对我说,“待在这里艰难,离开这里更艰难”。死似乎对我是可怕的,使我堕入了阴森恐怖的黑暗世界,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什么东西也没有。
我的任务完成了,但是儿子的使命刚刚开始。他的道路可能已经被安排好了,不论是好是坏,他都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即使我活着,守着他,也不能对他做出改变。我只是希望他幸福,谁能知道他将面临的一切呢?!一连几天我都没睡好,我的身子很重很笨,整夜只能平躺着,非常累。孩子在肚子里动静很大,他急不可耐地要来到人间。
分娩的日期日益临近。我肯定这是个男孩,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我会失望的。医生说这孩子像他父亲,我不能设想约翰如果变成婴儿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仿佛听到这孩子在说话:“这世界将我们暂时分开,但不久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现在,我知道我们将暂时分开,死期就要来到,我想继续活着,我只有二十六岁,有爱和被爱,这使我更加依恋人生,害怕什么都一无所知。
感谢汉浓医生,如果没有他们三个人的帮助,我的儿子不会来到人世。
我已经三天没有写作了,深知临盆的时间指日可待,我的手打着哆嗦,写的字歪歪扭扭。
我站起来,走了会儿,又坐下来继续写,写完的笔记本都收在抽屉里,垒起来有一大摞。我下了很大力气将自己复杂的生活用简练的文字表达出来,目的是叙述围绕我所发生的事,让世人评述。
在这之前我没兴趣写日记,所发生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忆追写。我努力做到不遗漏重要事件和尊重事实的本来面目,丝毫不加粉饰。
虽然我努力得到片刻的平静进行写作,但我的儿子又折腾了。
空袭警报的笛声又叫了。我需要停下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轰炸像是梦魇。我进入监狱以来没有看过报纸,对时局毫无所知,只是听索尔医生和托马斯神父说过同盟军占领了一些地方,但战争远未结束。轰炸比过去更厉害了,我担心儿子,幸运的是,监狱未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害怕头顶上炸弹的轰鸣,有时候,解除了空袭警报,又会听到别的牢房里女犯们的哀嚎……
警笛又响了,我停住写作,开始祈祷。
三十一
我的儿子就要出生了。他一定很英俊。我将止不住地看着他,那么小怎么能看出来哪点像我呢! 他有一天会长成大男人,他属于我和约翰的爱情果实。
一连好几天我什么都没有写。索尔医生说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我想写孩子的出生。轰炸严重地干扰了写作,我连续开了几天的夜车,十分疲倦,吃不好,睡不安,日渐消瘦。
在预产期两天以前,索尔医生来看我,鼓励我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我一定要来看一看孩子。”
我有点担惊。
索尔医生读懂了我的面部表情,说道:“我对你讲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她抚摸着我的面颊。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云雾。
“我不是怕受罪,”我告诉她。“我怕的是在最后一分钟我的儿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的情绪会稳定下来的。”
她的话使我恢复了平静。
“你的情绪可能影响到正常分娩,过分紧张将会使孩子受到伤害。”
我认真听着她所说的话。
“生孩子并不是生病,是一种自然现象,在孩子要生下来时,母亲需要用力气,你现在身体虚弱难以做到。”
“你能做剖腹产吗? ”我大胆地问她。
“能。”
“我全交给你了,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我点着头。“我完全相信你。”
“怎么对你好,对孩子有利我就怎么做。而且……”
她没把话说完。
“而且什么? ”我急切地问。
“而且你可以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
她的目光亲切温和,我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哭,莫里斯太太!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
“你太好了,”我感动地说。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设身处地为你费尽心思,想竭力帮助你,但只能做到这些了。”
“我知道你想拯救我的生命,但是我命里注定年轻时要死,”我伤心绝望地说。“我受尽人间的痛苦,已经接受了即将死亡的现实,但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
这时,托马斯走了进来。
“莫里斯太太! 你好吗? ”他关切地问。
“我在等待着,快到时候了。”
“你感觉怎么样? ”
“很焦急。”
索尔医生说:“轰炸引起她的恐惧和烦恼,她没得到休息,好几个夜晚都没睡觉了,所以,现在我过来看看胎儿的情况。”
托马斯掩饰不住自己的关注。我看他在为我担心,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索尔医生可能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的各种情况都好,这对母亲和孩子实际上都是好的预兆。”
我扬起眼睛去看神父时,他的面容舒展开来。我又在关心他的病情。
他比先前更显得苍白消瘦了,眼眶底下有一道黑线,眼珠无神,走起路来弯腰驼背,黑袍袖子下面的两只手干瘪如柴,看上去活像一个幽灵。我害怕他患有不治之症。他坚持说他没有病,索尔医生一直没说他患病。我认为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他是害怕我替他担忧,所以将病情隐瞒下来。
到了二十八号这天,我焦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盼望着索尔医生快些赶来。
“你好吗? ”她走进来时笑呵呵地向我打着招呼。
“我等了你很久,简直是坐卧不宁。”
“躺下! ”她命令式地向我说。
“我不能,我的肾脏受过伤,腰痛,两条腿直打哆嗦,孩子可能不舒服。”
“尽量躺下。”
她的声音具有力量。
我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向木床,医生帮着我躺在床上。
“你看见我的腿打哆嗦了吗? ”我问她。
“那不是因为你躺着的缘故,是因为你的神经做怪。”她边给我检查边向我解释着。
“什么时候做手术? ”
“今天晚上。”
“为什么不能提前? ”我问她。
“那样可能属于早产,我这样做会使你和孩子更好一些。”
我喝了几口牛奶,咽下去几片药。
过了一会儿,索尔医生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一些了吗? ”
“你真是神仙一把抓呀! ”
“我要有那么神奇就好了,”索尔医生叹了口气。
我理解她的反应。
“我不再紧张了,现在觉得好多了,”我告诉她。
“我知道你觉得好些了,你今天需要一直躺在床上。”
“医生! 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我注意到她正在准备皮下注射的针头。
“这对我的心脏有好处吗? ”我紧张地问。
她微微一笑,答道:“是有影响,但是你不要怕。”
她在做手术前给我打了麻醉针,并对所采取的每项措施都做了详尽的说明。
“这种药可以消除肾脏的影响。”
我听着很有意思,她的解释使我消除了顾虑。
晚饭时,她让我起来吃面包,喝牛奶,在牛奶里还放了一勺子蜂蜜。她出去了会儿,可能是去吃晚饭。她回来以后再也没有离开我。晚上九点钟,我的小腹开始痛疼。
“真奇怪! 怎么又不痛了? ”我说。
医生微微一笑,说:“那只是一个预兆,起来吧! 我们到手术室去。”
我从床上起来。她搀扶着我走出牢房,来到走廊时我站住了。
“你又觉得痛了吗? ”她问我。
我保持着沉默,不愿意当着看守员的面说出口来。
医生很了解我,她问道:“你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 ”
“是的。”
“好,那我们回房去拿。”
我们转身向回走。看守员没说什么,也未加阻止。我们走回牢房,我打开抽屉拿出记录我生平的笔记本,将它们牢牢抱在怀里走了出去。看守员在我们的身后将房门关上。走廊似乎比先前更长了,我来到了手术室终于松了口气。
“索尔医生! 这是我的回忆录,”我说,“篇幅不多,但我尽量做到不遗漏一件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写些什么? ”
“当然能,你还可以在床上继续写,而且,不久你就能下地了……。”
索尔医生的话音中断了。
“我明白,”我低声说。
我们的谈话停顿了片刻,彼此心照不宣。一旦我能下床走路时,就要走上刑场。我颤抖着,医生抚慰地握着我的手。
“你现在心里应该只想到孩子。”
“是的。现在他是最最重要的,”我顺从地说。
“把你的长衫脱下来! ”她吩咐着。
我开始解扣子,想到假如我现在死了怎么办……
“索……尔医……生! ”我口吃地呼唤着。
“怎么啦? ”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要对我的回忆录负责。
如果我写完了,我还要写一个序言。“
“现在不要去想这些,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对我讲述你的愿望。我们现在需要工作。”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躺到手术台上! ”她吩咐说。
她搀扶着我躺倒。我看到她继续做着准备工作,她的动作相当熟练,一只手摸着我的脉搏。
“你觉得还有哪些地方痛吗? ”她问我。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我抱怨着。“但是我能忍得住。”
“你的孩子很快就会来到人世了。”
这句话再次使我感到欣慰。她握着我的胳膊给我打针。
“打的是什么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