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边!”
接下来,六七个吉冈门人发出骇人的叫声,企图告知其他同伴。但是,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距离本营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本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无法得知。结果,这些惨叫声夹杂在松涛和竹林的摇晃声里,消失于天际。
从保元、平治时代以来,平家的逃亡者流落近江的时候,以及亲鸾或睿山的民众来往于都城的时候,这几百年来,都会经过这个巨松的路口。没想到,今天此处竟然会血染大地。也许是巨松吸吮到土中的血腥而欢呼,也许是树心因此而哭泣,使得巨大的树干和树梢也跟着颤栗。每当烟雾般的山风吹来,冰冷的水滴便洒向松树下的刀光和剑影。
接下来,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一名死者和三名负伤的人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双方喘了一口气,武藏已将背紧贴在树干上。粗大的树干,正好成了他的防御。但武藏认为长时间定在原地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如狼般的眼神,顺着刀锋横扫过七名敌人的脸,并思考着下一个有利点。
树枝声———云声———竹声———草声———所有事物都在风中摇摆、打颤。此刻,有人大声叫着:
“到下松去!”
声音是从附近的小山丘传来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原本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岩石上,现在站了起来,向躲在三岔路草丛中或树阴下的吉冈门人吼叫道:
“喂!喂———下松!到下松去应战!”
此时,响起炮弹的声音。由于声音过大,大伙儿赶紧捂住耳朵。
人群当中,应该有人听到小次郎的声音。
哇!
大竹丛、树阴以及岩石后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蜂拥而出。
“啊?啊?”
“已经逃走了!”
“追呀!快追呀!”
“给他跑了!”
二十几名门人从三岔路跳出,如一股狂流般直驱下松。
武藏听到炮弹声,靠着树干闪躲,炮弹从他脸颊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武藏接着与面前七名持刀枪的敌人对峙。那七个人也随着武藏的移动围着树干移动。
突然,武藏持剑冲向七人中最左边的男子。那男子是吉冈十剑客之一的小桥藏人,小桥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觉得意外,不禁叫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94)
“啊!呀!”
他单脚站立,闪开这一剑。武藏便趁这个空隙冲出重围。
众人看着武藏的背影,叫嚣道:
“别逃!”
大伙儿紧追不舍,正要扑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整体的行动突然变得凌乱,每个人也失去原有的备战状况。
原来武藏像秤锤一般,突然回转身,看准跑在最前面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猛扑过去。然而十郎左卫门早有所警觉:
“这是他的诡计。”
所以在追赶武藏时,事先特别留意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当武藏突然反身刺过来时,他立刻纵身一闪,躲过了大刀。
武藏的刀法不像一般武士,挥下一刀后,力量消失了重新举刀,再砍第二刀,这样的话速度太慢了。
武藏未拜师学艺,所以在练功上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没有师承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在于不受任何流派的限制。他的剑法既无形,也无限制,更无秘诀,只是将天地四方与自己的想像、行动合而为一,自创一种无名无形的剑法。
譬如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下松决斗时———砍杀御池十郎左卫门的刀法就是如此。御池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的高足,当武藏故意逃跑,再出其不意回头挥刀的时候,他确实是躲过了———无论京流、神阴流,任何既成的剑法,御池都能够应付自如。
然而武藏自创的剑法却不容易躲过。他的刀砍下去,一定反弹回来。向右砍的同时也蕴含着左弹的动力。因此,他的剑在空中比划时,有如双叶松有两道光芒。刀一挥出,立刻反弹至敌人身上。
“啊!”御池十郎左卫门惨叫一声,脸颊随即被那有如燕尾的剑锋扫过,像一盏残破的鬼灯般染红了鲜血。
以京流派剑法立足于世的吉冈十剑,首先是小桥藏人被杀死,现在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人物也相继倒地。
死伤的人数已经不在少数。但包括掌门人源次郎在内,光是这场决斗的序幕就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在武藏刀下了。血染大地,情况惨不忍睹。
当时,如果武藏利用杀十郎左卫门的刀锋余劲,趁其他人慌乱之际,乘虚砍杀,一定又可以砍落几颗项上人头。
但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往三岔路之一直奔而去。
武藏看似逃跑,却又折回。看似准备与敌人应战,却又像燕子般轻轻滑行而过,失去踪影。
“畜牲!”
剩下的半数人马,咬牙切齿地痛骂。
“武藏!”
“胆小鬼!”
“真是卑鄙的家伙!”
“还没分出胜负呢!”
大家一边吼一边追。
他们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地。看着地面上血流成河,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血腥味,大伙儿像着了魔般站在血泊中,勇敢的人更冷静;而胆怯的人更心虚。这群人看到武藏逃走而急忙追赶的表情,活像是地狱里的鬼魂。
“在那边!”
“别让他逃了!”
武藏完全不理睬对方的喊叫声。他放弃开启战端的丁字路口,选择三岔路中最狭窄的一条,也就是是通往修学院的道路。
当然,这条路上也有吉冈门人驻守。他们知道下松出了问题,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武藏跑不到三十五米,便迎头碰上这批人。现在武藏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看来要受两队人马的夹攻了。
这两路人马在丛林道上相遇。这回人多势众个个都显出英勇的神态。
“喂!武、武藏那小子呢?”
“没见到!”
“怎么可能?”
“但是———”
正在一问一答时。
“我在这里!”
武藏从路旁的岩石后面跳出来,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中央。
他已准备好应战,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追赶过来的吉冈门徒愕然了,因为在狭小的路上,根本无法集中众人的力量。
手腕加上刀剑的长度,以身体为圆心画圆的话,就可知道,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两人并排是件危险的事。不仅如此,站在武藏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往后退,而在后面的人却争着想挤到前面。因此,人多反而造成混乱,只会自缚手脚罢了。
但是,众人的力量,也不是这么脆弱。
刚才众人被武藏的敏捷与气势慑住而不敢前进。
有些人曾想逃跑。
“喂!不要退后!”
“他只不过一人而已啊!”
众人此时才自觉到团结,而几位仗着这股强势力量的人,带头叫骂道:
“一起上啊!”
“让我来解决他!”
叫嚣的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见状,也大喊“杀”,光是这声势就比武藏强多了。
武藏面对眼前一波波惊涛骇浪,被逼得直往后退。他心想:与其攻击倒不如防身。
敌人冲到武藏身边,且逼得他无法出手,只能节节后退。
在这种状况之下,杀两三人,对整体而言,不但无关痛痒,而且稍有松弛,长矛就会刺过来。敌人的刀尖较容易躲过,但是,众多像稻穗末端那么细长的枪尖却是躲避不及。
宫本武藏 风之卷(95)
吉冈的人乘势追击。
哒!哒!哒———对方看武藏节节败退,更是紧追不舍。武藏脸色变得苍白,几乎要窒息了。假使现在武藏被树根绊到,或是被绳子绊住,吉冈的人随时会出手攻击。但是谁也不敢靠近视死如归的人,与他共赴黄泉。因此,大家口中虽然喊着“杀”、“杀”,却没有真正逼近武藏,只是用枪矛对着武藏的胸部、手掌、膝盖等处逼近两三寸而已。
“啊?”
一不留神,武藏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竟然无法对付一个武藏,原因是人太多自乱了阵脚。
武藏既未乘风而跑,也未跳到树上,只不过纵身跳到路旁的草丛中罢了。
那是一片土质松软的孟宗竹林。武藏有如小鸟一般穿梭在绿色的竹林间。此时,林中突然闪出一道金色光芒,不知何时,朝阳已从睿山连峰的山头露出红通通的半边脸来了。
“站住!武藏。”
“卑鄙的家伙!”
“有人以背迎战的吗?”
众人分头在竹林中追赶武藏,此时,武藏已离开竹林,跳到小河的对岸,再跳上一丈高的山崖,喘了两三口气,稍做休息。
山崖下是一片微倾的原野。他望着破晓的旭日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下松的岔路口就在他眼前,那里大约聚集了四五十名吉冈门人。当他们发现武藏站在山崖上时,一齐“哇”的大叫一声,往这边冲了过来。
此时的人数大概比先前多了三倍,黑压压地往山崖聚集过来。这是吉冈所有的人马。以这样的人数手牵着手的话,足以将这原野整个包围起来。武藏的剑此时看起来像一根闪着光的小针,他摆好架势,冷眼注视对方,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候。
远处传来嘶马的嘶叫声。这时无论是街头或是山中,已是人来人往的时刻了。
尤其在这附近,早起的和尚有的从睿山下来,有的要上睿山。几乎每天天刚亮,就可以看到穿着木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的僧侣们。
现在,路上的僧侣、樵夫以及老百姓们大喊:
“有人在打斗呀!”
“在哪里?”
“在哪里?”
人群一骚动,连牲畜也跟着鸡飞狗跳。
八大神社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飘流不绝的雾气,笼罩着山坡和人群,一片雾蒙蒙。没多久,云消雾散,视线又清楚了。
才这么一瞬间,武藏的样子已经变了。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渗满桃红色的血汗。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鬓角。他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像个地狱魔王。世间绝不会再有比这个样子更凄厉的了。
“……”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顺畅。如铜墙铁壁般的肋骨,因呼吸而上下鼓动着。裤子已破,膝盖的关节处被砍了一刀。伤口隐约可见石榴子般白色的骨头。
手臂上也有一处伤痕。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但是滴下的血染红了胸口到佩剑的腰带。全身沾满鲜血,真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人,惨不忍睹。
不!还有比起这景象更令人鼻酸的。那些被武藏砍伤的人,捂着眼睛呻吟不止,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受了伤,有的已经死了。当武藏跑到原野的台地时,大约有七十名敌人袭击他。但是立刻就被他砍死了四五名。
吉冈门人并非在同一地点受伤或毙命,而是七零八落,且相距甚远。武藏不断改变位置,在这广大的原野占取有利的位置,与敌人打斗,不让他们有集结众人力量的机会。
但是武藏的行动也有一定的原则,就是绝不站到敌人队伍的侧面,尽可能避开敌人横队的攻击。他一直绕到众人的一端,再施以闪电般的攻击———也就是攻击敌人队伍的末端。
因此,从武藏的角度来看,敌人一直是呈纵队,就是像刚才在狭窄的路上那样。所以从纵队的末端迎战,即使敌人有七十人或是上百人,以他的战法,只要对付队伍末端的两三名就行了。
虽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但也总有露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