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翼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大衣下摆的雪渍:“虽然都是四条腿,但那是猫。”
原来是猫……林婉嘿嘿笑个不停:“你看,现在的猫跟人一样,听到不可能或者要负责任之类的话拔腿就跑,真是的,一点争取意识都没有。”
董翼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他深深呼吸一口,在她面颊上拍拍:“清醒?还能走?”
“嗯。”林婉乖乖地点头。
她是能走,不过脚步发软,左脚往右脚上绊,旁边的人一松手她就能摔跟斗。董翼懊恼得很,他是老江湖,怎么会被个小女孩骗到?她说能喝,他就相信她?心中虽有几分恼火,但是看到林婉乌黑长发纷纷扬扬地垂着,有几缕发丝拂到雪白面孔上,又记起她头发似乎还没干透,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回头要感冒了。
想一想,他认命地蹲下:“我背你,上来。”
林婉还是乖乖地笑着回答:“哦,好啊。”
她秀秀气气地伏到他背上,董翼慢慢站起来,呵,这女孩像羽毛一样轻。他忍不住想,别人喝醉了都会哭闹,为什么就她笑个不停?她的生命为什么总是这么欢乐?
停车场到别墅的路上要经过花园,落了一日的小雪终于停下来,小径上的积雪有好几厘米厚,一脚踩上去便咯吱作响,南方的城市难得有白雪皑皑的景象,今夜这座人烟稀少的山庄却让人有置身于北国的感觉。董翼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踩到雪下埋着的松枝,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响声,不知怎的让人联想到林婉的笑。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在公司前台,他当时吓了一跳。小时候去读书,要经过市里最大的一家儿童商店,那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足有半米高的洋娃娃,长发大眼,睫毛浓密,雪白皮肤上的嘴唇是一抹微红。男孩儿自然对洋娃娃不感兴趣,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飞机模型就摆在娃娃后面,所以被迫每天都要望过去好几次。第一次见她那瞬间,他恍然一惊,莫非小时候见的那只娃娃竟然成了精,托生到人身上?
过几日,他又有些失望,女孩儿漂亮是漂亮,但有时候显得笨笨的,真是可惜了张好面孔;可是再接触,似乎又不是这样,她学东西极快,业务上手速度是同期员工中最快的,甚至偶尔能讲出一番让他这种人都无法辩驳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简直分不清楚这女孩儿是真笨还是假笨,因此对她额外留意起来。只是他没料想,对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好,花得心力多了便会入了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都能让他驻足观望。
初时察觉到自个儿的心思,他也不以为忤,是人都喜欢美丽可爱的东西,多关注几眼也很正常,围在身边的女人这么多,难道自己还会对个小孩子有什么兴趣,跟乱伦似的。可是经过今晚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经历的人和事太多太杂,世界上早已经难得有什么人让他惊奇,林婉却不停地破了例。
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光着脚的林婉哆嗦着站在走廊上的情形,栏杆外面的细雪像漫天的白芦花纷纷扬扬,小姑娘当时一定又冷又怕,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灯光又那么暗,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脆弱得摇摇欲坠,她的脸色惨白,但是声音却安安静静的:“那么你就杀了我吧。”当时她的原话是这样吧?那个笨笨的老是闹笑话的女孩儿竟然做出了让在场男人都汗颜的举动。当时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其他,事情过了以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惊讶里充满了钦佩,林婉的眼睛总是像鸽子般和善温存,但是她宁静的血液里却蕴藏着勇敢的号角。
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女孩?他忍不住侧头看了林婉一眼,她的长羽绒服拖在后面,像条小美人鱼,而且还是条爱笑的美人鱼,嘴里甚至轻轻呵出带点酒精味的白气落到他的颈间。
她胆子突然大得顶了天,甚至问出藏匿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她拿纤细手指戳他的面颊:“你你你,你的酒窝是不是点的?”
董翼轻轻斥她:“别瞎闹。”
林婉对他斥责明显不放在心上,笑过之后慢慢把头垂下来埋到他的肩上,像个玩累了的孩子知道父亲的责备口不对心,索性撒娇求饶。董翼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没心机得可怕,他认得的成年女人里喝多了敢大大方方爬到男人背上的不是豪放女就是在有目的的装醉,偏生她竟然两者都不是。
他欺负她醉了,装出很凶的样子:“诶诶,我是个男人呢,你再闹,小心我吃了你。”
林婉含含糊糊说:“男人?苏可说男人都是骗子。”
董翼微微惊奇:“苏可是谁?为什么这么对你说?”
林婉有些委屈地扁嘴,回答得也文不对题:“打赌……要输了……她说,世界上没有可以让人相信的爱情……”
董翼沉默半晌,背着她慢慢走上台阶,终于开口:“谁说的,就算别人没有,你也一定会有——你应该得到这些,不应该看到这世界的阴暗面。”
他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回头看看,林婉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快睡着了,侧着的半张脸干净得像深山寂静的雪,嘴微微张着,只怕过不了多一会就有口水流出来洒到他的肩上。
他轻轻摇摇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每走一步,背上的人就会微微颤动。他感觉到林婉忽然惊动一下,连忙问:“怎么了?”
林婉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这里是哪里,这人是谁?他的背脊这么宽厚温暖,衬衣领子雪白,身上还有淡淡好闻的烟草味,啊,一定是爸爸,以前他也是这样背着哭闹不肯睡觉的她在花园里散步,嘴里还会说着话轻轻哄她。
只是……
她有些奇怪的问:“爸爸,你头发怎么剪这么短?不冷啊?”
第八章
林婉隔天早晨醒来觉得头痛。
房间里关着窗,但是窗帘被拉开了,可以看到外边的天空放了晴,阳光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得晃眼,明明知道这时因为融雪的关系会比平常更冷,可视觉上的温暖依然让人留恋。
林婉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她回忆起昨天的恐怖夜晚,依然胆战心惊同时又很疑惑,珠美的男友打人、董翼拔刀相助、然后他们去了医院这些细节都记得,可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呢?她抱住脑袋,奇怪,这段记忆简直像给人强行抹去了一样。
刘露露这时已经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看她发呆问了句:“大小姐,你总算醒拉?”
林婉说:“嗯,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啊?”
刘露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装吧你。”
林婉傻傻地说:“装什么……哎呀……”她突然记起自己和董翼在停车场喝酒的片段,难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露露的脸色:“刘经理,我昨天晚上还好吧?”
刘露露鄙夷地回答:“你?你好得很,不过我看送你回来的总经理脸色不太好。”
林婉心里打了个突,她是那种醉过以后就丝毫不知道身边发生什么事情的人,苏可时常都会提醒她:林婉,如果我和你的家人不在你身边,就算有人要请你喝一万块一杯的名酒,你也千万抗住了!
林婉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酒品极差,喝多了就打人,你看你看,我手臂上这块就是你掐的。”
林婉当时很震惊,她一直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没想到会有这么粗俗恶劣的爱好。
“难道……我昨晚竟然和珠美男朋友一样喝醉打人了?难道……我揍了董翼?”林婉当场吓得脸色发白:“不会吧,真的喝得很少啊。”
她呻吟一声,把被子一直拉到头上:“地洞在哪里?”
刘露露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被子扯落:“我说,林婉,你昨天……”
林婉连忙说:“我去洗澡,睡衣还没换呢,全是血。”
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往洗手间跑,刘露露突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钻石王老五呢,的确是人见人爱,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回头别受了伤……”
林婉嘀咕道:“我只怕他受伤。”
她打开莲蓬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那间淋浴房做成了透明的整体浴室,热气散不出去,她在腾腾白雾中后知后觉地想着刘露露的话,钻石王老五?什么意思?人家是不是王老五跟我有什么关系?水太烫,室内温度又高,洗着洗着她突然脸红起来。其实……真是挺不错的,现在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懂得爱护妇孺、见义勇为,看见暴力场面不在一边兴奋地呐喊助威就算好教养了,平常董翼整天冷口黑面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风度翩翩的黑骑士。
她想得入了神,刘露露在外边敲门都差点没听见:“喂,林婉你快点,今天还有活动。”
林婉吓了一跳:“我不去了,待会我去医院看下珠美,你自己去吧。”
刘露露说:“不是我说你,昨天那个情况也太危险了,人家拿着刀呢,你就那么傻头傻脑地杠上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这次的集体活动是我策划的,出了事责任谁来当啊?你以后做事用用脑子好不好?”
林婉唯唯诺诺:“昨天不是情况紧急么,我也是一时脑子发热,以后不会了,你去玩吧,别管我了。”
待她洗完澡出来刘露露已经走了,林婉估摸着这时候餐厅的早餐应该已经没了,只好翻了几片饼干出来咬着。她一边吃饼干一边想着帮珠美整理几件衣服,正在东找西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婉抬起头,嘴里的饼干掉到地上:“珠美?你怎么回来拉?”
谭珠美低头闪进来,又迅速把门带上,她穿着短短的红色羽绒衣,把衣服上的帽子拉到了头上,帽子旁边有细细的绒毛,遮住她的脸。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自个走了。”她轻声回答,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怎么行啊?多观察一下嘛。”
珠美跑到床边:“我要走了,得赶紧走!”
“去哪啊?”林婉拉着她的手:“你伤还没好,别乱跑。”
珠美一下把她甩开:“林婉,别拉我,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死的心都有……我要回去。”
林婉看到她的脸,倒吸一口凉气,那伤的瘀青全部上了脸,青红紫绿,又肿得厉害,五官都挤到了一团,简直跟个彩色猪头一样,她痛骂道:“王八蛋!”
珠美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没带钱,我在医院就直接回市里了,我是彻底没脸见公司同事了。”
林婉气得要命:“这关你什么事?你是受害者。”
珠美抹着眼泪说:“昨晚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除开你和总经理谁敢站出来出个声?现在那些人还不知道在背后说什么呢……我心里乱得很,你让我走。”
林婉急了:“你这样子怎么走啊?你等等,我陪你回去……不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董翼:“我找总经理!”
珠美说:“别找了,我丢的人够大了,他那么忙,哪有时间管我们。”
“他是老板,我们是员工,他肯定要管我们啊。”
“哎呀,怎么跟你说不清呢。”珠美着急:“你别太天真了,你以为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跟你以前学校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样?”
林婉不理她:“别的老板我不知道,但是总经理一定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