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支气管开了个洞,每次呼吸都从洞里漏气。
等信号灯时,我看了一眼岛本的侧脸。面如白纸。而且整张脸像涂了一层什么似的,硬橛橛的很不自然。她把头靠在椅背上,直视前方,全身一动不动,只是时而半义务性地微微眨一下眼皮。我往前开了一会儿,找合适地方把车停下。这里是已经停业的保龄球馆的停车场,俨然飞机库一般的空荡荡的顶盖下,竖着一块巨大的保龄球瓶招牌,荒凉得简直像来到世界尽头。偌大的停车场只停了我们这一辆车。
“岛本,”我招呼道,“喂,岛本,不要紧吗?”
她未回答。只是靠着椅背,以那古怪的声音喘息不止。我把手贴在她脸颊上。脸颊冷得就像受了这周围的凄凉光景感染似的,没有血色,额头也没有暖意。我紧张得透不过气:莫非她要这么死去不成?她眼睛里已全然没了神采。仔细窥看眸子,同样一无所见,深处僵冷黯淡,如死本身。
“岛本!”我再次大声叫她。没有反应,极细微的反应都没有。眼睛哪儿也没看,连有无意识都看不出。我想还是领去医院为好。而若去医院,恐怕很难赶上飞机,但情况已不容我考虑这些。岛本可能就这样死去,无论会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死去!
但我正要发动引擎时,却发觉岛本想要说什么。我关上引擎,耳朵贴在她唇前,但还是听不清她说什么。较之话语,听起来更像是门缝里吹来的风。她拼出浑身气力似的重复说了好几遍,我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似乎说的是“药”。
“想吃药?”
岛本微微点头,委实微乎其微,几乎分辨不出。看来这已是她能完成的最大动作了。我摸她的大衣袋,里面有钱夹和带匙扣的几把钥匙,但没有药。接着我打开挎包。包的内格袋里有个纸药袋,里面有四粒胶囊,我拿出给她看:“是这个?”
她眼珠不动地点了下头。
我放倒椅背,张开她的嘴,塞进一粒胶囊。可是她口腔干得沙啦沙啦的,根本不可能将胶囊送入喉咙里。我四下打量,看有没有类似饮料自动售货机那样的东西,但没有见到。而要上哪里去找,又没有时间。附近带水气的东西惟独雪。幸好雪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我下了车,挑选檐下看上去还干净的已变硬的雪,放进岛本戴的毛线帽里端回。我先含入自己口中一点儿。含化要花时间。含着含着,舌尖便没了感觉,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含化后分开岛本的嘴唇,嘴对嘴送进水去。送罢捏住她的鼻子,硬让她把水咽下。她有些呛,但到底咽了进去。如此反复几次,看样子总算把胶囊冲进了喉咙。
我看那药袋,上面什么也没写,药名也好姓名也好服用须知也好一概没写。我有些纳闷,药袋上一般该注明这些以防误服才是,也好让人服用时心中有数。但不管怎样,我又把纸袋放回挎包内格袋,观察她的反应。什么药固然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晓得,但既然她这样随身携带,想必自有其效用。至少这并非突发事态,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预知的。
大约十分钟后,她脸颊上终于一点点泛出了红晕。我把自己的脸颊轻贴上去,尽管微乎其微,但毕竟原有的温照失而复来了。我舒了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上。总算幸免于死了。我抱着她的肩,不时对贴脸颊,确认她缓缓地返回此侧世界。
“初君,”岛本用低低的干涩的声音叫我。
“喂,不去医院可以么?若去医院才行,急诊部还是找得到的。”
“不用去的。”岛本说,“已经没事了,吃了药就好。再过一会就恢复正常,别担心。对了,时间不要紧?不快点去机场要误机的。”
“不怕,时间就放心好了。再静静待上一会儿,镇定下来再说。”
我用手帕擦她的嘴角。岛本拿过我的手帕,盯视了一会儿,说:“你对谁都这么亲切?”
“不是对谁都这么,”我说,“因为是你。并非对谁都亲切。我的人生实在太有限了,
不可能对谁都亲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会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样。”
岛本把脸转向我,凝然不动。
“初君,我可不是为了耽误飞机才故意这么做的。”岛本小声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当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情况不妙,没办法的事。”
“抱歉。”
“不必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拖了你的后腿。”
我抚摸她的头发,弓身轻吻她的脸颊。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她整个人紧紧搂住,以我的肌肤确认她的体温。但我不能那样。我只吻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暖暖的、软乎乎的、湿湿的。“用不着担心,最后一切都会顺利的。”
到机场还汽车时,乘机时间早已过了。所幸飞机推迟起飞,飞往东京的航班还在跑道上没有上客。我们一下子放下心来。可是这回要在机场等一个多小时。服务台说是检查引擎的关系,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知晓。“不知要检查到什么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降落时开始稀稀落落下起雪来,现在越下越大。瞧这光景,不起飞都大有可能。”
“今天要是回不了东京,你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飞机肯定会起飞的。”我对她说。当然谁也没有把握保证飞机起飞。想到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心里沉甸甸的。那样一来,我势必要巧妙地编造托辞,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跑来石川县。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慢慢考虑不迟,当务之急是考虑岛本。
“你怎么样?万一今天回不到东京的话?”我问岛本。
她摇摇头,“我你就别牵挂了。”她说,“我怎么都成。问题是你,你怕很为难吧?”
“多多少少。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又不是一定飞不成。”
“没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岛本用仿佛说给自己听的沉静的声音说,“只要有我,周围保准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总是这样。我一参与,事情就全乱套,原本顺顺当当的局面会突然走投无路。”
我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考虑航班取消时必须打给有纪子的电话。我在脑海里排出种种辩解用词。恐怕无论怎么解释都终归无济于事,口称参加游泳俱乐部活动星期天一早离开家门,却被大雪封在石川县机场,无法自圆其说。倒是可以说“出得家门忽然想看日本海,所以直接去了羽田机场”,不过未免过于滑稽。与其那么说,倒不如索性什么也不说。或者不如干脆实话实说。如此思来想去,我愕然察觉到自己内心竟在期待飞机不起飞,在盼望被雪困在这里不动,在希求自己同岛本单独来此一事被妻子发现。而我将毫不辩解,不再说谎,就和岛本留在这里。往下只消随波逐流即可。
最终,飞机在延误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了。在飞机上,岛本一直靠在我身上睡觉或闭目合眼。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看上去她好像睡着还在不时地哭。她始终默不作声,我也缄口不语。我们开口已是在飞机进入着陆状态之后了。
“喂,岛本,你真的没事儿了?”我问。
她在我的臂弯中点头道:“没事儿,吃了药就没事了。别介意。”她把头轻轻搭在我肩上。“什么也别问,别问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好好,什么也不问。”我说。
“今天实在谢谢了。”
“谢今天什么?”
“谢你领我出来,谢你嘴对嘴喂水,谢你容忍了我。”
我看她的脸。她嘴唇——刚才我喂水的嘴唇就在我眼前,看上去希望我再来一次。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喂水时稍稍碰及的那柔软的舌头感触我仍记得。看着那嘴唇,我呼吸变得甚为困难,什么都考虑不成,浑身火烧火燎。我知道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地。但我设法克制了自己。我必须在此止步。再往前去,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从机场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已是八点半。
“对不起,晚了。一时联系不上。这就回去,过一个小时到。”我对妻说。
“一直等你来着,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先吃了。倒是火锅。”妻说。
我让岛本坐进我放在机场停车场的宝马,“送到哪里合适?”
“可以的话到青山下来,从那里一个人随便回去。”岛本说。
“一个人真能回去?”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外苑驶下首都高速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我用低音量听亨德尔的风琴协奏曲磁带,岛本双手整齐地并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由于是星期天夜晚,周围的车上都是去哪里游玩归来的一家老小。我比平时频繁地上上下下换挡。
“嗳,初君,”快到青山大街时岛本开口了,“那时我这么想来着:飞机不起飞就不起飞吧。”
我想说我也那么想来着,但终于没说出来。口腔干得沙沙响,话语无法脱口而出。我只是默默点头,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在青山一丁目拐角处停车让她下来——她要在此下车。
“再去见你可好?”下车时岛本小声问道,“还没讨厌我?”
“等你。”我说,“过几天见。”
岛本点了下头。
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第十一章
和岛本去石川县回来后的第四天,岳父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商,问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饭。我说可以可以。不过老实说我有点吃惊,因为岳父是个非常忙的人物,极少同工作关系以外的人吃饭。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刚从代代木迁到四谷一座七层新楼。那楼虽是公司财产,但公司只用上面两层,下面五层租给别的公司以及餐馆店铺。来这里我还是头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闪闪发光。大厅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硕大的瓷瓶里插满鲜花。在六楼下得电梯,接待处坐着一个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发女孩,用电话将我的姓名告知岳父。电话机是深灰色的,形状像是带计算机的自由转接型。随后她灿然一笑,对我说:“请,总经理在办公室等您。”笑容非常华丽,但同岛本相比多少有些逊色。
总经理室在最上层。通过大玻璃窗可以将市容尽收眼底。景色虽不能说令人心旷神怡,但室内采光好,面积绰绰有余。墙上挂着印象主义画,画的是灯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译注:修拉:法国新印象主义画家(1859—1891)。)笔下,有可能是真品。
“形势看来不错嘛。”我对岳父说。
“不坏。”说着,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是不坏,并将越来越好,眼下正是发财的时候。对我们这行当来说,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赐良机,现在发不了财就没机会发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建筑业我是门外汉。”
“喏,从这里看一眼东京城好了。看见到处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这一点那一块什么也没建的空地皮。从高处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旧房旧楼拆出来的。近来地价飞涨,以前那样的旧楼渐渐没了收益。旧楼收不来高房租,租客数量也在减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间。就拿私有房来说,城区地价一涨,固定资产税和继承税就付不起,就要卖掉,卖掉城里房子搬去郊外。买那类房子的基本上是专业不动产商,那帮小子拆除原来的旧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楼。就是说,那一带的空地往下要接二连三地竖起高楼大厦,而且就在这两三年内,两三年工夫东京就要一改旧观。资金没问题,日本经济生机勃勃,股票节节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