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绪确是将才。他惟一没有算到的,便是默延啜与沈珍珠竟然在此行列之中。
飞骑兵所用弓箭,乃以铁杉木所制,兼以飞骑兵人人力发千钧,若默延啜等人稍有异动,安庆绪挥手之下,就算默延啜神功盖世,亦难保周全。
沈珍珠低声对默延啜道:“可汗不必管我,快自行冲出重围。”微微一动,意欲跃下马,免为其负累。身子一紧,被默延啜牢牢箍住,听他沉声说道:“这样危难之时抛下你,决非我默延啜所为。”
沈珍珠却说道:“移地建和叶护年纪幼小,这样抛下回纥子民,可是你默延啜所为?”
默延啜闻言一怔,稍有犹疑,便在这瞬息之间,沈珍珠猛的攘开他的手臂,由马上跌落。
默延啜瞬时回神,提手弯腰去揽她,千钧一发之际,侧边白影电掠般晃来,强劲掌风拂面,他侧头避过掌风,运十分力道于右掌,一击而出,与来袭之安庆绪堪堪对了一掌,犹觉五脏六腑震动难受,安庆绪也连连朝后掠退十余步,勉力稳住身形,冷笑着立于旗下——胁下已挟住沈珍珠身躯。
安庆绪将沈珍珠轻轻放下,却觉她身子虚软下滑,忙回手用劲紧揽住她腰肢,扳过身子,见其面色惨白,双目微合,不动不闻,无声无息,安庆绪方才便已察觉她面色不对,此时不禁惊恸,合身低探她眉宇,唤她的名字。
沈珍珠忽的双目一睁,立身而起,安庆绪面前寒光晃动,以他素日武艺,如是陡然遇袭,必定毫不犹豫一掌击去,将偷袭之人毙于掌下,此时半刻犹豫,侧头欲避,喉中凉动,一把匕首已架在颈上。安庆绪身体微有发僵,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双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珍珠!”
“王妃!”
“嫂嫂!”
数人同时出口惊呼。
“放他们走!”沈珍珠身子有些颤栗,声音却平静坚决,一字一句清唽说道。
“你能威胁到我么?”安庆绪看着她,不动声色的说道,“你如此蠃弱,连匕首也拿不稳,可知我只要一抬手,随时可以将这匕首夺下?”
说到此处,却突然朝身侧断然挥手,令道:“放他们走!”
飞骑兵惟其命是从,赫赫移动,让出一条通道。两侧骑士依然按箭在弦,以防妄动。
默延啜长吁一口气,只觉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竟让一女子设法为其逃生。李承宷与崔光远策马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李婼大声哭起来:“嫂嫂!”默延啜侧目横她一眼,喝道:“还不快走。”长长马鞭扬天挥去,一惊数马,诸人马匹皆奋蹄而出,往便桥驰去。
默延啜驰在最后,驶过大旗之下时,马鞭当空长挥,看似直取安庆绪,实欲要卷住沈珍珠身躯,裹带上马。
安庆绪食指一弹,沈珍珠手中匕首“铛鎯”落地,安庆绪抱住她腰肢半空反旋,反手擎住默延啜马鞭,默延啜天生神力,安庆绪内力浑厚,两人一时相持不下,默延啜弃鞭拨刀,如鹰隼凌空展翅,直扑安庆绪。安庆绪来不及拨剑,携沈珍珠连连后退,两侧骑士此际方反应过来,顿时弓弩朝天齐放,默延啜半空中挥刀砍箭,应接不睱,断箭之声“扑扑”不绝,却听“哧”的两下,肩臂、背心剧痛无比,已知中箭。
沈珍珠大惊失色,喝道:“还不快走,要死在此处,让我绝了被救之望吗?”
默延啜面色铁灰,已知事不可为,负痛跃身回马,喝道:“珍珠,我定会回来救你!”说话间,又斩断几枚来箭,那马臀部已中数箭,裂叫一声,驮着默延啜狂奔而去,一路听见他嗥叫悲凉,宛若荒野中的孤狼。
“晋王,可要追击?”一名领头骑士问道。
安庆绪摇头。掉头看身后的沈珍珠,道:“这样你可满意?”
沈珍珠强力支撑到现在,抬头,眸中静寂如水,问道:“为何要这样?”胸中的疼痛,脑中的昏眩漫天席地卷来,她不愿晕倒,她要清楚明白即将发生的,然而她还是幽幽的陷入下去……
念此翻覆复何道
瑟瑟寒风拍打窗棂;隔窗望去,几处破损房宇,枯草萋萋,有一缕风由窗隙挤压入室,一片雪花飘落在窗棂外,如琉璃般晶莹剔透。沈珍珠看着微微一笑,伸手去顾那片雪花,然窗棂的格子是由外朝内钉死的,她黯然的收回手。
“只要你愿意,不止可以走出这间房屋,这大好河山,万千黎民,都是你的。”安庆绪不知何时已走进来,在她身后说道。
沈珍珠不理他,走过几步,坐到几案旁,抬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想怎样?”
“你还不死心?”安庆绪在她对面坐下,道:“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无人知道你在这里。就算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毫无用处。”沈珍珠心中微凉,那日她自苏醒便已身在此房中,也不知究竟昏迷多久,此是何处。两名侍婢垂手侍立在门前,连眼角也不往安庆绪和沈珍珠身上扫略,宛若两个无声无息的死人——只当是死人罢,她们早被安庆绪毒哑,每日除了例行逼她喝药吃饭,侍奉穿衣洗浴,连眼神都是直的,木的,没有生机的。
房间特别暖和,地上铺的毡罽似乎都是热的,一应起居设备都是极好极全的,然沈珍珠只觉窒息无法透气,身体虽是渐渐康复,那心上的压迫之感却愈来愈沉。
“世上多是大好女子,我早已结缡他人,我不明白你何以依然如此偏执。”沈珍珠望向窗外那慢慢纷扬洒下的雪花,说道。
“可惜这天下之大,沈珍珠却只有一个。”安庆绪顺手拿起桌上酒盅,自酌自饮。他每日必至此房中,不管沈珍珠劝说喝骂,自饮自乐自醉。
“你真以为能关我锁住一生一世?”今日沈珍珠一改常态,竟夺过安庆绪手中酒盅,满斟一杯,说话间送至自己唇边。
安庆绪神色稍变,迅捷出手扼住她手腕:“你伤病未愈,不可喝酒!”
沈珍珠执拗的将手一送,启唇将酒全咽入口中,喝得太急呛住,连连咳嗽,牵住胸部伤痛,面上自现痛楚之色。
安庆绪冷冷看着她,启口说道:“你何苦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我就如此不堪,昔日你宁死于我剑下,今天你视我如无物?”
沈珍珠咳嗽两声,道:“你既已知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若不肯放我,不如给我个干净痛快。这般的折腾我,又有何益!”
安庆绪面色乍变,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掌微微一捏,听到“哧”的脆响,酒杯粉碎,安庆绪扬手随意往后一掷,正正击中身后一名侍婢的面部,碎片划过处,那侍婢鲜血流淌,却不敢去拭,跪地“呀呀”的叫唤着,不住的磕头。
安庆绪只作无事发生,抚案而起,对沈珍珠道:“你休想再逃离我的掌控。我的忍耐有限,就算要不了你的心,也要定了你的人!你莫要逼我用强,莫要逼我毁了你!”说话中,似是无意朝那侍婢望一眼,拂袖而去。
沈珍珠呆立当场,半晌无法动弹。
他是安庆绪,再不是当年的安二哥。早在归还那枚珍珠当日,他心中仅存的那抹暖色已全部褪去。是她逼他的,为着自己的名节清白,逼着他一剑斩下,从此心如钢铁,视万物为草芥,摒弃所有情义。
她无法预料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虽摒弃所有情义,惟有对她,因着亲下杀手,因着乍然失去,方知决不可舍,竟立意不惜一切夺回。大婚那日,他与她近在咫尺,终失之交臂,却更激起他之欲望。婚礼未成,或者在他心中,却早已将她当作天定的妻子。
他一步步退让,甚至顺着她的心意,有意放走默延啜等人,竟是下定决心要留住她的心。
他日日来视,当她卧床不起时,甚至亲侍汤药,让她身体日渐起色。
或许,他一直是在等,等她回心转意,等她重识眼前之人,是否方是可托终生之人?
若有一日,当他发觉,无论如何,她已不能将心留在他之身畔,他会怎样?
他如今对她,到底是爱,还是不甘?是想挽住在这世上唯一深心眷恋,还是想挽住过往年少的美好年华。是对她如眷如恋,难分难舍,还是不甘她情着别处,一心逆转?
她现今已经求死不成,他还会怎样?
“就算要不了你的心,也要定了你的人!”
脚底阵阵寒意泛起,她一个踉跄,早有一名侍婢抢上前冷冷的扶住她。她定住身形,对她们狂呼道:“滚!你们滚出去!”
那两名侍婢只若无闻,只谨慎又谨慎,防备又防备的盯住她,防她有任何异常动作。
沈珍珠颓然坐到床塌上。
安庆绪一连数日未来。
这日天色已晚,沈珍珠正欲歇息,安庆绪推门而入,她勃然变色,正欲逐客。却见安庆绪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桌上道:“今日是你生辰,总算找到此物,也算是贺礼罢。”
沈珍珠呆了呆,问道:“已是十二月十九?”
安庆绪一改往日清冷孤寂表情,居然笑着点头,展开那卷物什,阵阵馥香扑鼻而来。沈珍珠缓步上前一看,原来竟是一包罗汉豆,应是辅以茴香、桂皮、食盐煮成,那香味确是诱人之至。
安庆绪说道:“我总记得你当初最爱这东西,那年你过八岁生日,宴席上满桌的鱼肉不过稍动筷子做个样,一退席,便缠着我偷偷出府买罗汉豆吃。”
“可惜时间太晚,你赶到店铺时,早已关门打烊。最后还是空手而归……”沈珍珠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
少年时喜爱的,往往是这般简单直捷的吃食,及至嫁与李俶,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会常常忆及那一小撮罗汉豆,香味萦绕梦境,绵绵不断的少年回忆,青涩甜美的憧憬。就连那时的愁,那时的忧,真真是无事上层楼,满目河山强说愁,哪似年长之后,每每欲说还休。然而,今日真的尝到这思慕已久的东西,却发觉物是人非,香与脆,总与记忆中相差一截,原以为入口绵连,难舍难弃,却不过如此。原来一路成长而来,口味混杂,恋恋不舍的只是那朦胧如诗的美好感觉。最美好的只该留在记忆深入,不被打破,永葆缄默。
安庆绪显然心情甚好,还在兴致勃勃的述说如何凑巧得到这一包罗汉豆。
沈珍珠唤了一声:“安庆绪,……”
安庆绪停下话语,警觉起来,“你不喜欢么?”
沈珍珠开口欲言,却听房门轻扣,安庆绪不耐的说道:“能有什么事?”说话间,走了出去。
这一去,安庆绪又是十来日再未来此。
此时已近年节,沈珍珠细听四周,竟毫无喜庆之乐,无人员喧杂之闹,左思右想,总猜不透现在何处。惟从天气温湿判断,此处似乎并不是长安,长安地势南高北低,故才有水自南而来,注为曲江池,冬日雨雪多,十分寒冷。而此地较之长安显然气候暖和许多,自入冬以来,不过在十余日前下了一场中雪。
门“呯”的被推开,抢步走进一名侍卫装扮的。两名哑婢见他,唯唯恭身后退,显是安庆绪身旁亲信侍从,哑婢对之敬畏交加。沈珍珠和衣未睡,立即翻身而起,那侍卫上前两步,沉声道:“奉晋王之命,请小姐去一个地方。”
沈珍珠疑惑的望着他,凝然不动,道:“已是深夜,恕我不能成行。”
那侍卫一把拿住她手腕,道:“晋王之令,小姐非去不可。”说着,已强拖着沈珍珠往外走,两名哑婢连连后退,不作丝毫阻拦。
乍出房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沈珍珠不由打个哆嗦,那侍卫回首对哑婢微皱眉头,一名哑婢忙取了件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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