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你和北岛怎么想到编这么一本怀旧性质的书?
李陀:《八十年代访谈录》出版后,看到很多人对过去的事还有兴趣,我们觉得那就不妨继续做下去。而这本书缘起于1990年代《今天》杂志上的专栏“今天旧话”,《七十年代》中的一些作者比如阿城他们在这个专栏上写文章回顾了他们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文章写得非常好,专栏坚持了几年后停了。我和北岛都觉得很可惜,所以这本书严格来说是?“今天旧话”的一个继续。
早报:你们怎么看1970年代?
李陀:(七十年代)那段生活非常特殊,我认为那是一个历史的夹缝,之前的六十年代“文革”,后面的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这两个年代都很激荡。七十年代夹在两者中间,看起来既没有六十年代重要,也没有八十年代重要,它好像是一个过渡期。但恰恰有一代人在这个时期中完成了他们青少年成长过程,这10年让他们区别于其他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我们觉得七十年代中成长起的一代人,他们的青春在特殊年代里的成长经验非常有意思,既对他们个人有意思,对我们认识过去几十年也非常有意思,是一个很好的角度。
李零:因为年龄的缘故,我们恰好目睹了共产主义从高潮到低潮的历史巨变。30年河东、30年河西对比很强烈。这个转折点就是七十年代。
我说过一句话,八十年代开花,九十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七十年代,这句话在三联版印在腰封上。我说这话是强调七十年代是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离现在很近,但比我们小的人感觉可能不一样,他们是以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为起点,他们已经很难想象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是什么气氛。那个时候左翼还是如日中天,自由民主的大旗还在左翼手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欧也有动荡,但共产主义还处于上升期,而八十年代之后,潮起潮落他们看到的只是潮落。
1968年8月15日我去内蒙插队,那一年中苏边境冲突不断,1969年3月在珍宝岛中苏就打起来了,那是一场很小的战斗,但不是小事,意味着世界格局的变化。作为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我爸爸是“黑帮”下了干校,我大姐是总参,把总参的地方腾出来去了青海,我、我二姐、我妹妹都是中学生,到内蒙插队,这是一种大疏散,所有人都被疏散了。毛泽东考虑的头等大事还是打仗,当时就在讨论,中国是跟苏联打还是跟美国打?台湾会不会凑热闹?改革开放大家老是说以前中国为什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实际上中国是被人家围起来了,解围是一个大事。改革开放的前提就是中苏交恶,中美接近。没有中苏交恶,就没有中美接近,没有中美接近就没有改革开放,这是一环扣一环的事。这些世界性的大事转折点在哪?就在1968到1971年之间,七十年代既是中国解围的开始,也是“文革”解体的开始。世界性的左翼退潮已经悄然降临。
造就特殊知识分子群体
早报:不同的人对七十年代和这本书的阅读感受是迥异的,特别是对1970年后才出生的年轻人来说。
李陀:我觉得很多人特别是年轻朋友对这本书的兴趣往往跟我不太一样。有记者采访我的时候问我一个问题特别出乎意料。他说有人看书之后,觉得虽然时代、环境有很多变化,但是七十年代那时候的人不就是谈谈恋爱、写写诗,跟现在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也是谈谈恋爱写写诗,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愣,我说那恐怕还不太一样,照你这么说唐代的人也是谈谈恋爱、写写诗。我觉得这本书没那么轻松,可能有些人对比较沉重的篇幅不耐烦直接跳过去,专门看恋爱的故事,我觉得这有点可惜,这本书其实是很沉重的。
李零他们都是在七十年代长大,那代人的成长经验值得我们思考,一代知识分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们度过那样一种青春,可以说是很严酷又很丰富的青春。有过这样青春的知识分子都比较特别,这一代知识分子和其他时代知识分子形成了不同的特点,这些特点对我们了解中国知识分子还是有帮助的,可以作为一个参照比较一下今天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样情况。这本书可以提出一个严肃的讨论,能否对知识分子的作用,对今天知识分子的状况,对知识分子发展的历史做一些思考和讨论。
李零:这个集子中的故事很平凡,妙就妙在平凡,特别是那个时候的生活充满荒诞。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名人,起码当时不是名人,个别人有点名气,也不过是某一地、某一拨靠口碑和手抄本被少数人知道的。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夹缝中的人,犹如裤裆里的虱子。当时的我们大都是糊里糊涂的孩子,荷尔蒙过剩,从照片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些年轻人和现在这些年轻人一样,好吃、好胜、好色、好勇斗狠、青春躁动、充满幻想。这些孩子是在他们并不知道的内忧外患,在一大堆革命口号的调动下满怀豪情地被抛入社会底层,当时叫广阔天地。这个时代是大时代,但人物都是小人物。爹妈生我们不早不晚,这么大的历史事件都让我们这帮孩子赶上了,小人物经历大事件就是集子故事的集中点,我们就是其中的小人物。七十年代的人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现在说是大丰收,但当时不知道。八九十年代有些人成了学者、作家、艺术家,这家、那家,但是当时想不到。
李陀说七十年代五大意义,起码有一个意义就是造就了一个特殊知识分子群体,一个有别于学院派还保留着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群体。这个知识分子群体是如何造就的呢?徐冰说,愚昧是养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来浇;社会是土壤,愚昧是肥料。花是怎么开的,果是怎么结的呢?不是无土栽培,不是无粪栽培。七十年代懵懂就是粪土,种子撒下去不知道长出什么,总之一句话不开窍。六十年代我们还很糊涂,七十年代有点明白,还只是刚刚开窍。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大家的思想已经分化成各种派,大家的专业也分化,成了这家那家,窍是开了,但我们也失去了很多。30年过去,我最怀念的还是当时那种无利害的交往,无利害的读书。一帮傻哥们,全靠读书、聊天打发时光。朋友让我知道友谊的珍贵,特别是患难之交。读书让我们明白,世界很大,我们很小。世界本来就是个坏世界,既不因我们把它想得太好而好,也不因为我们把它想得太坏而太坏,但“坏”是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只要我们还活着。
历史是一种 选择性的记忆
早报:《七十年代》毕竟还是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录来阅读,它也是对记忆的保存。
李零:很多年之前我和李陀在美国参加一个与历史有关的会,谈到历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主要的专业还是历史,最近“记忆”这个词很时髦,历史到底是什么呢?据说就是“保存记忆”,可记忆是什么呢?都是胜利者挑肥拣瘦剩下的东西。
李陀:我插一句,李零当时说过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我们当时在伯克利大学校园里散步,因为我们跟他在讨论历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历史解决遗忘”。
李零:我认为历史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忘掉的东西肯定比记住的东西多得多。其实记忆的前提就是忘记,很多东西都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箱,我们扔掉了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我们埋掉一些东西又挖出一些东西。历史是摇摆于这二者之间的,我总觉得回忆是一门考古学,考古是一种情景再现,地老天荒,历史任人评说。考古可以把当年的亲历挖出来给你看,各种猜测才顿时哑口无言。
当我们还生活在历史之中时我们无法理解历史,当我们理解历史,我们又离开了历史。只有离开历史我们才能写历史,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这样的历史还可靠吗?每当我们怀旧大发思古之幽情,想把千疮百孔的历史讲得有头有脸活灵活现时,历史就变成了文学。
历史毕竟不是文学,我看李陀在序言里也说了,我们过去的事是虚无缥缈的事吗?不是,这都是我们亲历的事。我们经过的70年代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现在也想了一下,在我们短暂的人生中它只是20世纪下半叶中间一小截,庄子讲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就跟大树上的叶子一样,早晚会枯黄陨落。树叶虽小但见证了春秋,既目睹了繁花似锦,也目睹了大树凋零。我们都是很相似的树叶,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是谁都要经过的。
七十年代专号编者按
发布: 2009…4…24 09:06 | 作者: 李陀
中学毕业即到工厂做工,一九八○年调北京市作家协会做驻会作家。八二年前后停止小说写作并转向文学和电影批评。八六至八九任《北京文学》副主编。八九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学、柏克莱大学、杜克大学、密西根大学等校做访问学者。八八至九一年主编《中国寻根小说选》、《中国实验小说选》、《中国新写实小说选》分别在香港和台湾出版。九九至○五年主编《大众文化研究译丛》及《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二○○○至○四年与陈燕谷共同主编理论刊物《视界》。现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客座研究员。
秋季号和冬季号收录了三十篇记忆文字,内容很集中,都是对「七十年代」的追忆和回顾。对很多人来说,那一段岁月虽然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感觉上,已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了。在那些年代里究竟发生了些甚么事,有如影像早已漫漶不清的老照片,只留下了一点依稀的影子,难以辨认,也难以追寻。但是,我们相信,凡是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发现,原来那一段生活和历史并没有在忘却的深渊里淹没,它们竟然在本书的一篇篇的文字里复活,栩栩如生,鲜活如昨。
我们相信,这是一本会让很多人不但为其中的回忆文字感动,而且多半会受到震动的书。
问题是,我们为甚么要编辑这本书?为甚么要钩沉那一段历史,让它复活?近年「怀旧」风气盛行,各种怀旧的影视和书籍出了不少,这本《七十年代》也要凑这个热闹吗?
作为这本书的编者,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很愿意也觉得有必要作一些说明。
首先要说明的是,编辑这本书与怀旧无关,我们是想借重这些文字来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
记忆在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似乎用不着说。人怎么知道自己「活」着?那是由于他/她都活在记忆里——人的「此刻」总是在此刻中消失,活着的感觉、尊严和意义,其实都只有在「此刻」之后过去的记忆里才能明白和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记忆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记忆,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离开或者停止记忆,就像一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停止呼吸。
但是,历史记忆就复杂多了。千古兴亡任凭说,历史记忆常让人觉得虚幻缥缈。其实一点不虚,由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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