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展生产对我们最大的好处是, 我们可以在车间里天天一边拧麻猴, 一边聊天。有时候, 我们也一起唱歌。当地的青年也不时唱点样板戏,或语录歌。有一天, 我和老七唱起来《伦敦德里小调》。也许, 那忧伤的情调很符合那时大家的心情, 所以, 我们俩就一遍遍小声唱着,不愿那旋律停止。不知不觉中, 其他北京青年和当地青年都停止唱歌或聊天, 整个车间都宁静下来, 除了车床的嗡嗡声外, 剩下来的就是我们俩的歌声。
这时, 我们俩才发现大家都在听这首歌, 唱完这一段就自然停了下来。人们都没说话, 大概还沉静在那个曲调中。过了一会儿, 休息开饭了,几个青年走过来, 有北京的, 也有当地的, 都向我们要歌篇, 我和老七答应晚上值班的时候, 帮他们回忆回忆, 写出歌谱。
第二天, 我和老七把两个人的回忆加在一起, 誊写出了一张歌篇。他们就拿去抄写了。此后, 每天一上班他们就要求我们唱这支苏格兰的老歌,他们就小声和我们合唱。几天之后, 差不多整个车间的青年都学会了这支歌。以后每天, 我们都必唱几遍这支歌曲,《伦敦德里小调》似乎成了这里的厂歌了。谁会想到, 这首苏格兰旋律会缭绕在饶阳白花花的盐硷地上。
后来, 我们也教给大家德沃夏克的《思故乡》。其实这支歌的歌词我都记不确了, 只好自己根据大概那意思来填写,就这样以讹传讹教给了大家。后来还教给了大家许多歌, 我和老七也自己趁机写了几首歌, 也教给了大家。不过, 那三年中,人们最喜欢唱的还是他们学的那第一首歌。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
后来, 人们觉得还不够过瘾, 就开始自己写诗、写小说。我的程序就是这样, 每晚在两个小时的值班时, 自己写一段故事。第二天交给老七, 他一边儿看一边儿帮我编辑、改错。第三天, 在工余休息的时候, 我读给大家听。
我们用辛勤的劳动换来了这珍贵的自由。
那一段时间里, 渐渐地, 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我的一个习惯, 每天万籁俱寂的牢房深夜里, 我都要写上一千来字。对同一个车间的犯人来说,等于多了一个说书人。也许, 每个写作的人都需要读者或者听众。而这里的犯人, 在这里除了物质方面的饥饿以外, 也有精神的饥渴。所以,我写作就有了动力。
在那个阶段, 我和老七在干活的时候, 最多的是聊社会上的风花雪月,自然会聊到许多遗憾的浪漫故事, 就会有许多「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 也有晴雯那种「早知枉担了虚名,也没了远限」的那种遗憾。这些深聊让我决定写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因为从一个房子开始, 又以同一所房子为结, 所以小说的名字就叫作《房子》。
讲的是我小时候住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我们院儿的后门是小雅宝胡同六十六号。而六十五号是一座北京胡同里难见的童话般的两层小楼,里面住着一个姓黄的老头。在楼上, 还住着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穿着, 和我周围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完全是动画片里的打扮,举手投足也都是仪态万方。今天明白, 这都是家教而已。而那时在我眼里, 她就是童话中的公主。
反右的时候, 黄老头自杀了, 那天我在房上看见救护车如何来把老头拉走, 也看见那个小公主面色苍白, 嘴唇微微发抖, 站在院子里。不久, 我们搬走了, 那一切就渐渐淡忘了。那就是我们童年的相遇。
我大学时代, 一个聚会中偶然遇见她。一聊, 发现很谈得来, 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告诉我她在北京医学院读书, 家住在小雅宝胡同六十五号。
我恍然大悟。这时候我才知道小时候我心目中的公主姓字名谁。我才知道, 原来她是黄老头的养女。而黄老头那次自杀并没有成功, 如今仍然低调健在。
那时候, 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 她和我都少年气盛, 还都有些不可一世。所以, 我们正在闹别扭、闹分手。
也许, 生活的际遇不同, 黄姑娘则非常低调、通情达理也非常善解人意。于是, 就觉得她才是最适合我的人。
然后, 我们开始来往。但是, 在那个时代我们的交往, 必然遭到我们学校, 我的同学, 以至于我们家庭的坚决反对。
文革中, 她家再次受到更激烈的冲击, 这次黄老头就没有再次躲过, 终于乘黄鹤而去, 她家也被某个红卫兵司令部占用了。好在, 她当时还是学生, 作为支持红卫兵运动的医疗队, 被派驻到清华大学。
我穿过风雨硝烟, 在清华校园里的帐篷中找到了她。相顾无言, 也无泪一行。最后, 她送我出来, 说: 「你回去, 做你同学的好同学, 你朋友们的好朋友, 做你妈妈的好孩子。离开我吧。」我的自行车消失在夜雾中。
过了几个月以后, 被几个老兵拉去他们司令部喝酒, 没想到去的地方就是当年黄姑娘家。我们就坐在以前她的闺房里,这里已经被这帮孩子糟蹋得不像样子了。满地啤酒瓶子, 杯盘狼藉, 到处垃圾。万幸的是, 还这里居然还剩下来一个完好的电唱机。我放上一张,捷克的唱片《自新大陆》, 这张唱片的第二乐章开始的旋律, 就是当年我们俩最喜欢的一段。
我正在一边儿闷头喝酒, 一边儿在回想中玩味这旋律的时候, 外面一个孩子大叫: 快来, 快来! 这里有一个上锁的地下室, 还没被抄过呢! 说着, 就抡起砖头开始砸那个锁。几个孩子都窜了出去, 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喝酒。
外面传来咚咚地砸锁声, 留声机里的定音鼓也在咚咚作响。。。。。
这就是我在饶阳所写的《房子的故事》的结尾。既然是小说, 我自然要加以渲染, 加以演绎和八卦。每天在我们劳动休息的时候, 我们这些秃瓢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粘满了各种颜色的麻屑。他们端坐在一起, 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那故事, 那些小伙子听得直眉瞪眼。
只有一个在饶阳县插队的北京知青就大不以为然。
他叫柳陆森。他说: 我打小儿在北京胡同里开玩儿, 就没见过, 也没听说过你讲的这种事儿。我揣摩, 你整个就是一个侃爷,别这儿蒙这帮傻孩子了。他们一听就以为北京到处可以遇见公主, 你这不是害人家孩子吗? 你以后再侃, 得事先声明, 这不过是你自己瞎编的。
我的这些粉丝就轰他走, 说: 你不爱听, 你就走人, 真的假的不用你管, 好听就得, 谁像你这么弯弯绕? 于是他们就把当地「四大弯」顺口溜改成: 辘轳把, 大弯针, 豆芽菜, 柳陆森。
有一天, 我念完那段故事之后, 人们坐在那儿玩味着, 默不作声。柳陆森突然开始背诵起一首这样的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他读完以后, 人们都七嘴八舌说: 行啊, 大弯针, 有两下子, 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慢吞吞地说: 「在这里边儿, 都把你们给关傻了。这是着名诗人郭路生写的《相信未来》。你们真是井底之蛙, 甚么都不懂, 甚么都不知道。」
的确如此。我真不知道郭路生在外边儿写了这首诗, 我也不知道甘恢理写了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 更不知道白洋淀还出了一群文学好汉。
我的七十年代, 就是在与世隔绝井底的一洼水里, 和其他几个更小的青蛙, 一起聒噪。不知道那算不算七十年代文化潜流, 不知125 道那算不算文学。对我们来说, 算甚么都不重要。这些微小聒噪喜悦, 帮助我们度过了那漫长的铁窗生涯。
七十年代, 是我生命宁静的地平线。
听敌台
发布: 2009…4…03 10:17 | 作者: 阿城
原名锺阿城,一九四九年清明节生于北京。代表作包括中篇小说《棋王》、《树王》和《孩子王》,及杂文集《威尼斯日记》和《常识与通识》等。现居北京。
一九八九年的六。四,结束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早结束了一年。
一九七六年结束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早结束了四年。
不过,算上一九七六年后的四年,八十年代有十三年。
七十年代呢,从一九六六年算起,有十年,所谓十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按decade划分,不准确,不符合。人生不是猪肉,不可以这样
一刀一刀按斤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对我来说,度日如年。
有一天我在山上一边干活儿一边想,小时候读历史,读来读
去都是大事记,大事中人,一生中因为某件大事,被记了下来,可是想想某人的一生,好像也就那么一件大事,那么,没有大事的一天天,怎么过的呢?也是如此度日如年吗?七十年代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间,无穷的精力,反应快捷,快得我自己都跟不上自己,常常要告诫自己,慢一点慢一点,你有的是时间,你甚么都没有,但你有的是时间。
时间实在是太多了,因为田间劳作并不影响思维,尤其是分片包干,简直是山里只有你一个人。天上白云苍狗,地上百草禽兽,风来了,雨来了,又都过去啦。遇到拉肚子的时候,索性脱掉裤子,随时排泄。看看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就撕掉腿后已风干了的排127泄物,让它们成为蝼蚁的可疑食品。在溪流里洗净全身和农具,下山去。
当时都想甚么呢?杂,非常杂,甚至琐碎,难以整理。本来想到甚么,结果漫涣无边,直至荒诞。由荒诞又延出一支,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思维是快乐的。
一九七一年的林彪事件,几乎是当天从境外广播中听到的。这是七十年代最重要的事。毛泽东的神话顷刻崩溃。从一九六六年八一八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开始,不,从刘少奇提出「毛泽东思想」开始,至此,催眠终止。大家都从床上坐起来,互相看着,震惊中涌出喜不自胜。虽然竹笆草房永远是透气的,但是大家还是往外走,觉得外面空气好一些。
场上有个红点,走过去,是队里支书在蹲着抽菸。我们知道支书也是敌台热爱者,照香港的说法是敌台发烧友。大家都不戳破,逗支书说还不睡觉啊?明天还要出工上山,睡了吧;别心思太重,甚么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啊。等等等等,支书一个都不理,只抽菸。
大概一个月后,省上派工作队到县里,召集队一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