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琼崖的土着原住民仍在山中栖息。黎村苗寨后来可曾涌现过什么杰出人物?我不甚知道。然而,我可能做对了一件事——198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和昆明电影制片厂合拍一部电影《南方的岸》,剧本来自我的同名小说,我自己也是改编者之一。我要求长影的崔导演,一定要发掘和录用一个黎族演员,崔导演找到了一个黎家少女,虽说她初登银幕而且只在片中唱了一首山歌,但这却成就了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代黎族演员——她正是黎家影星谭小燕。
吃肉
无论什么年代,“民以食为天”都是不变的定律。中国人对吃尤其珍视,其根本因由在于,这个民族自降生以来,果腹危机始终挥之不去。倘有温饱年代,便放开了肚皮大吃大喝,以冲淡吾族关于饥馑的记忆遗传。譬如现世推陈出新、千奇百怪的“食文化”,一再突破国人欲望和味觉的边际,这是特定时代的装饰。
考当代中国的编年史,一个“吃”字不可偏废。便对七十年代之知青食谱略作沉——
兵团是准军事组织的军垦单位,种植生产“战略物资”橡胶,所以吃的是国家口粮,虽按定额分配,却基本管。但副食品便休要提起了。由于欠缺油水,知青们又多在身体发育的青春期,便好像吃下去多少粮食都不见饱,尤其是开荒“大会战”时,我最高食量一顿吃了两斤七两米饭,却仍觉饥肠辘辘。
更糟的是,海南岛分雨季旱季,雨季来时,山洪流泻,连队菜地一片泽国,我们吃的是萝卜干、黄酱,连这都告罄,就用姜片煮盐水下饭。每逢雨季,连队知青都患了“绿色饥饿症”,出工时尽可以采点野菜,但我们属准军事建制,只有大食堂而无小灶,连煮点野菜汤亦属不能。
至于吃肉,每年就是春节和国庆两次杀猪,那是我们知青的大日子。每片猪肉和每滴肉汁进入食道,而后在肚腹蠕动的那种愉悦感,简直无以形容。愈是如此,就愈感觉到味蕾和肠胃的长年酷旱和荒莽,而且被“激活”的馋虫迅速爬满全身,益发难受,便是吃肉也要娘: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孰料其后连这珍稀的幸福也离我们而去。原来我们连队的猪圈由后勤班兼管,业绩却不堪提起,两年后竟连猪圈也弃置了。究其因,每逢雨季连人都有“绿色饥饿”,猪又如何填肚子。那年台风多,雨季长,猪们都瘦得像一群狗,猪圈便关不住,精瘦的猪们腿脚伶俐,窜出围栏一溜跑到山中自己觅食,待到后勤班发现时已猪去圈空。
一日某猪重寻旧路,回到连队转悠,便自蹈死地矣!连队指导员一声令下:围追堵截,捉住了便杀猪!在政治符号严重超载的岁月,这大概是最无政治色彩的一道命令;而在我们来说,杀猪吃肉就是最大的政治!
我从未见过知青如此激情勃发、干劲冲天,大家举锄头砍刀实行铁壁合围,呼喊连天,齐齐追杀那头敏捷灵动的瘦猪。每个人都惦记晚餐的惊喜,口涎已注满了齿颊。夺路狂奔的瘦猪形同鬼魅,左躲右闪,突破几道包围圈,终于在我的锄头下落难,我那柄垦荒银锄抡圆了也有两三百斤力气,正好砸在猪腰上,眼见矫健的奔猪一个趔趄,便挣扎不起了。大伙儿红了眼一扑而上,把它五花大绑,即时抬到井台边放血开膛去了……
晚饭吃得固然开心,我却更多了一份成就感,如非我眼疾手快,这顿肉便要落空了。然而,我从未吃过这般精瘦而坚韧的猪肉,吃起来好似野味。不管怎样,有肉吃就是莫大的幸福!
集体谋杀
说起来,我们连队还有一座牛棚,却不是用来关“牛鬼蛇神”的,它真养有几十头菜牛。只不过,牛棚是直属团部的,只让我们连队派人管理。我偶尔也被派工放牛,那是最惬意的工作。晨早我赶牛出栏,先在一片大石头上洒落粗盐粒,牛群争相舔吃,而后就上山放牧。牛群再老实不过了,吃草吃足了,顶多撒撒欢。望中绿草如茵,野花竞放,羽翎鲜?的热带鸟儿在牛群出汗发亮的脊背上起落;五指山层林嶂,霞飞絮点缀其间,宛如被湿润南风所放牧的一队流云……
我没有印象曾吃过团部分给我们连队的牛肉,只偶尔见到团部派拖拉机来挑拣待宰的菜牛,如何宰杀,我也未见过。由此亦可窥知“供给制”的奥秘,在那个副食品普遍匮乏的年代,“多吃多占”也是团部不容置疑的特权。
然而,切莫低估了知青对吃肉的渴念。插队知青或会偷摸狗,但兵团纪律甚严,实在无从下手。不过,兵团战士也一样的满肚子坏水,我们整天盯牛棚里那堆 “有血有肉”的活物,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某日终于让知青乘隙得手了——一头母牛染上小恙,身子倦怠,连续两日不肯出棚随牛群上山了。这本寻常事,喂点抗生素过几天就好了。殊不知,知青们说动了管牛棚的小子,他是老农垦工人的儿子,嗓子犹未变声,尚在发育期,想必他的吃肉欲望也不弱于我们。更兼各个班排长都轮流到连部进言,众口一词:杀了它!
连长一本正经地去问牛棚小子,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而聆听群众呼声,却是世人皆曰杀。于是就搅动手摇电话机,请示团部:有牛病危,可否屠宰?团部不知就里,唯有批准。
解牛庖丁是梁姓复员老兵(就是前述的乒乓好手),他在乡下宰过牛;我被派工打下手。老梁一兴奋话就多,他说屠牛有三法,最笨的是用重锤把牛打昏,然后肢解;其次是用尖刀刺入牛的心室,立时气绝;最佳的杀法是在颈部剥开牛皮,呈沟状,然后切断颈动脉,牛血狂喷,这样牛肉好吃,牛血也新鲜。
眼前这头蒙冤受屈将被“误杀”的母牛,四足都没有捆绑,呆滞地立,大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它知道死期已至了。我于心不忍,便说活剥放血太残忍了。老梁和我关系颇善,他说:那就速战速决,一刀取命吧。他让我来下手,余下“技术含量”最高的解牛工夫则由他包了。老梁在母牛前腿与胸膛之间精确地测量过,手指点戳教我:“就是这里。记得落刀要直进直出。”我握新磨过的盈尺尖刀,不由得一阵颤栗,牛见刀光,眼泪更盛……然而,我到底肩负一百几十号同袍对牛肉的殷切期望,一咬牙,刀就直捅进去了。母牛缓缓跪下,刀才拔出,鲜血从口子喷出,我已忘了接血,幸有老梁一脚把桶踢过来……眨眼间牛眼已瞳孔散光,它死了,是被我杀的——不对,是被我们全连集体谋杀的!
饥饿症候群
按惯例,操刀杀猪者可以拿走一点最下等的内脏,屠牛也是一样。当日,老梁给母牛开膛破肚,我看见那颗牛心的正当中赫然有道深深的刀口,震骇之余,也佩服老梁“认穴”之精确。
然而,这位庖丁已不能做到游刃有余,他上次解牛尚在军营之中,事隔多年,毕竟刀法有点生涩了。结果,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最后肢解与分类完毕,有的班排已收工了,我们还在清理现场。于是,不少知青都来井台围观,在他们的瞳仁中,我看到了谋杀共犯的嗜血冲动和对幸福的憧憬。
最后,老梁拿走的是几斤内脏,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器官,反正是下杂。本来我也有份,但知青没有锅灶,我那份也归老梁了,并说好晚上到他的茅棚小伙房里吃炖牛杂碎。
这天,连队食堂的裊裊炊也洋溢魅惑意味,幸福感随开饭的钟声一起降临。我吃过这顿,意犹未尽,便去老梁处赴另一轮“饭局”。围炉就座的还有老梁的战友——连里的一排长和一个班长。怎知,我们还未开吃,指导员就上门来了,脸色很难看,口气也难听。原来,据食堂炊事班班长告发,牛肝少了一瓣,而牛肝是好东西,属于上杂,不包括在屠牛者可以拿走的内脏下水里头。
老梁极生气,一再声言他没有私割牛肝,他还把锅中的杂碎逐一搅动和捞起来给指导员看,绝无牛肝在内。我倒是记得,老梁刀法生疏,确系不小心划破了牛肝,但他没有去动它。谁知指导员擅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不为假像所蒙蔽,他词锋咄咄地指出牛肝上的刀割痕犹在,而且牛肝只剩X瓣,而牛的肝脏应该有X+1瓣云云。老梁闻言不怒反笑,说那些告发者实在外行,牛的肝脏有X瓣的也有X+1瓣的,有道刀痕就说少了一片,这不是空口说白话么?
我至今已不记得老梁说的牛肝分瓣是奇数还是偶数了,只记得老梁用行话挤兑指导员,令他悻悻而退,之后数人闷头大吃,把几斤杂碎连汤带水一扫而光,涓滴无存。我却如鲠在喉,吃得很不痛快。念及人欲、人性、人心,原来一顿肉食也可暗流涌,枝节横生,怀疑别人多吃了一片内脏,就愤而告发,这里头并无几多政治,只是被久旷的“肉欲”所折磨的变态想像。
后来,那位炊事班女班长被“推荐”上大学,成为华南工学院的首届“工农兵学员”。她是从潮汕平原揭阳县来的,不是知青,文化程度只有小学,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历年全团的“学毛着积极分子”……我不知道她到工学院里能学到什么,但有一部文革电影《决裂》,它烈批判旧权威在课堂讲授“马尾巴的功能”,故此我相信,这位工农兵学员到最后也没闹清楚,牛的肝脏到底有几瓣?
往事已矣,吃肉的记忆和种种轶事,如同空山足音,林莽雨滴,都成了青春的注脚。就这样,我走过了自己的七十年代。
2008。10。16
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发布: 2009…4…24 08:52 | 作者: 徐冰
一九五五年生于重庆,长在北京。七七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八一年毕业留校任教。九○年移居美国。二○○七年回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作品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纽约现代美术馆等艺术机构展出。九九年获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天才奖。○三年获得第十四届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四年获得首届威尔士国际视觉艺术奖(ArtesMundi)。○六年获全美版画家协会「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被《美国艺术》杂志评为十五名国际艺术界年度最受注目人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十年代,谈我的七十年代,只能谈我愚昧的历史。比起「无名」、《今天》和「星星」这帮人,我真是觉悟得太晚了。事实上,我在心里对这些人一直带着一种很深的敬意。因为一谈到学画的历史,我总习惯把那时期的我与这些人做比较,越发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北岛、克平他们在西单民主墙,在美术馆外搞革命时,我完全沉浸在美院教室画石膏的兴奋中。现在想来,不可思议的是,我那时只是一个行为上关注新事件的人;从北大三角地、西单民主墙、北海公园的星星美展和文化宫的四月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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