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洋酒进来了,“索尼”电视进来了,“雀巢”咖啡也进来了。说起“雀巢”,那时很受欢迎,欢迎的不是咖啡,是瓶子。用这瓶子装水,怎么颠,也不会撒出一星半点。有人用它喝茶,也是那时的时尚。后来,就没人用搪瓷茶缸了,领导在台上讲话,也都捧着“雀巢”。那时结婚,开始流行装饰柜――上海人叫 “玻璃橱”,柜子里放些洋酒瓶、“雀巢”咖啡罐。过去,家里有海外关系,都不敢说,现在就是“身份”了。没有海外亲戚的,就托人要几个空的瓶瓶罐罐,放在柜里,洋文的商标朝外,也很好看。
晚清的时候,中国和西方遭遇,看见的是“船坚炮利”;1970年代的末期,则是“雀巢”和“可口可乐”。“物”带来的是一种想像,而在这一想像中, “物”也被严格地身份化,甚至层级化。就好像我们不会喜欢“三五”和“可口可乐”的味道,但肯定觉得它们比“大前门”和厂子里发的“盐汽水”高级。在“船坚炮利”的震撼背后,是“天下”;在“雀巢”和“可口可乐”的惊叹后面,则是“个人”。
再后来,就有了“三洋牌“的录音机,有双喇叭,也有四喇叭的。我个人意见,录音机的历史意义要超过电视。电视里的节目还是有国家管的,录音带却通过各种渠道浩浩荡荡地流了进来。最早听到邓丽君也是在一个朋友家里,不像后来,小青年可以拎着“四喇叭”,里面大声放着邓丽君,招摇过市。一开始还不行,还是“靡靡之音”,得在家里偷偷地听。那时就听迷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邓丽君。我曾经和人说,一个邓丽君,就终结了“东方红”,这是需要认真思考的。话有点糙,意思放在那儿。也有人批评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化充满“杀伐之音”,这话对,也不全对,哪个国家的文化没有“杀伐之音”?好莱坞的“杀伐之音” 不见得就比我们的弱。问题是,社会主义,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都过于刚性。严肃,但少活泼;紧张有余,轻松不够。说起轻松,丁玲1950年发表《跨到新的时代来——谈知识分子的旧兴趣与工农兵文艺》,实则正是对一些读者给《文艺报》的来信的答复。当时的读者意见就认为所谓的“工农兵文艺”单调、粗糙、缺乏艺术性,而且太紧张,即使工人也不喜欢看,甚至认为“这些书只是前进分子的享乐品”。他们需要“看点轻松的书”,“喜欢巴金的书,喜欢冯玉奇的书,喜欢张恨水的书,喜欢‘刀光剑影’的连环画”,等等。到了1980年,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里面当然有政治的因素,却也没必要把所有的帐都算到政治头上。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我们这里,“新文化”的传统过于强大,以至于造成对通俗(“庸俗”)的粗暴排斥。即使“垃圾”,也是要生产一点,社会上,各色人都有。何况,我也不相信一个人高雅到整天看《红楼梦》,对“通俗”文化就没一点兴趣。“高雅”和“通俗”,各归各的评价系统,最好。
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们对邓丽君的热爱,并不会就此认定邓丽君比“东方红”(音乐史诗剧)更艺术。但是,许多人对邓丽君的确百听不厌,这又怎么解释?没有什么太过深奥的理论,“可口可乐”和“邓丽君”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奇的领域,还多少带有一种“犯禁”的快感。如果要研究1980年代,不能不谈 “快感”的重要作用,实际上有点近似齐泽克所谓的“快感大转移”。这一“快感”也正是被社会主义过于(甚至禁欲的)刚性的制度和文化所生产出来的。如果说,“文革”早期曾给许多人带来一种“犯禁”的快感,1970年代末期的邓丽君,只是重复了这一“快感”而已。后来,李谷一的“气声”唱法因《乡恋》的被禁/解禁,又一次地再现了这一“快感”的生产过程。但问题好像也没有这么简单,固然,在所有艺术争论的背后,都有意识形态的积极参与,而最终,邓丽君也被迅速地符号化。可是,我们又为何也认可并加剧这一符号化的过程?毫无疑问的是,邓丽君提供的是一种个人生活的幻觉。我们那时太想有一种轻松的、自由的、闲暇的、富裕的甚至多愁善感的个人生活,并且积极地妄想着从公共政治的控制中逃离。这并无不当之处。但谁也没有考虑这个“个人”到底是什么,它后来又凭什么组织了1980年代的“宏大叙事”。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过1980年代的“回乡客”。1970年代末期,有不少香港人回上海探亲,后来,台湾也有人回来了。这些港台的“回乡客”中,有许多是极普通的,也就是一般所说的社会下层,我们叫“做工”,他们叫“打工”,差不多的意思。他们带来电子表和游戏机,也带来一包一包色彩鲜艳的旧衣衫。我就有这样的海外亲戚。上海人过去爱嘲笑“乡下人”,后来不怎么嘲笑了,可能那时候,在香港人或台湾人面前,上海人也变成了乡下人。他们对那些精致的洋玩意啧啧称羡,穿上贴着外国商标的旧衣服招摇过市,津津有味反反复复地听着那些香港或者台湾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海外亲戚从来不谈他们的艰辛和压力,甚至窘迫和潦倒。只是炫耀自己身上手上的金项链和金戒指,当然,还有自由。黄金生产出一种富裕的幻觉,也反衬出人民币的贫寒。这些故事四处流传。
大概在这个时候,工人才真正开始不满,这种不满完全来自同一阶层内部的比较。人们开始憧憬另一种生活,不安于斯。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压抑,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而在另一个自由的星空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发财致富。的确,1980年代的幻觉之一,就是每个人都在高估自己的能力,而且都开始觉得自己是社会主义的被压抑者,甚至被剥夺者。数年之后,我几次回厂,工人和工厂已经没有了什么感情。他们津津乐道社会上的发财故事,疯疯颠颠地买这卖那。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折腾了半天,我好像没有看到一个人跻身上流社会。再后来,工厂倒闭了,工人失业了,这时候,工人才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原来和工厂紧密地纠葛在一起。
5 考大学去
1977年10月,也是一个下午。工友沈找到我,很激动地问我有没有看过今天的《文汇报》。我说没有,反问他是否说要涨工资了。工友沈批评我目光短浅,然后宣布说可以考大学了。工友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激动,可是他却发现我反映平淡。工友沈并没有气馁,只是一个劲地怂恿我,他说已经动员了好几个人,人多热闹,考不上也不丢脸。我说你疯了,咱们69届初中毕业生,拿什么去考,还是批判“四人帮”吧。最终我还是被工友沈说服了,我心里也是有一个大学梦的。
既然要去考试,就得复习,一说到复习,就懵了,无从下手啊,那时候,我哪知道该复习什么,又哪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参考书?不像现在,教辅书养活了多少人,那时可没有。不考大学,谁要教辅书。想起一个同学,他姐姐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在我们那儿,是个淑女典范。就急急地跑去,大学的教材是看不懂的,倒是找出一大摞中学课本,说就这些了。回到家,正襟危坐,一杯茶,一支烟,把课本打开一看,天书啊。
闷了半天,去找中学老师。老师听说我要去考大学,不能说不支持啊,只是惋叹,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我们早就听说了,也猜着了,八月份就内部办了辅导班,都是我们自个儿的子女亲属。我傻乎乎地问,现在学还来得及吗?老师说,早就结束了。我想,完了,收工吧。老师就安慰我,说这里还有点复习题,我们自己拟的,你拿去看看吧。灰溜溜地出来,感觉还没跑,就被人家拉下了一大截。到同学家,长吁短叹,同学和他的女朋友都劝我,说:别灰心,说不定瞎猫逮个死耗子。我后来感觉我这一生,还真是只瞎猫,糊里糊涂就逮了几只死耗子,说个人努力,有一点,可大半还是命运所赐啊。所以我一直感谢我的命运。那时没有什么复印机,我那个同学和他的女朋友就帮我手抄。所以,我考大学有很多别人的鼓励和帮助。
后来就去考试了,在郊县的一个中学,大清早地坐公交赶去,迷迷糊糊地进了考场。语文考卷里要修改四道病句,语法是不懂的,但句子有病看得出来,十年 “文革”,闲书读得蛮多,而且都是名著,在“文革”前,想都不敢想,还有一篇作文,好像是写一个什么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模范人物,就想到厂子里的师傅,跟师傅混了那么久,动动笔就编了一大篇。历史好像没问题,正史野史看了一大堆,洋洋洒洒地就把纸给填满了,还自作聪明地写了不少自己的读史心得。还有地理,我复习的时候,到工会借蜡纸钢板,自己刻了空白的中国地图,然后油印了一大叠,这些手艺都是在“文革”中练的,没事的时候,看着地图像个大公鸡,就在公鸡身上填空,这一招,还真帮了我。政治除了些套话,也有些就是我们日常夸夸其谈的问题。考数学真懵了,第一道四则运算,小学学过,第二道说某公社养了多少头猪什么的,前半部分是计算,后半部分说什么百分比,前半部分算出来了,后半部分实在搞不清楚。再往后,就是几元几次方程,复习的时候都看过,此刻全忘得一干二净,算了算,一道半题,8分,临阵擦枪,即不快,也不亮。出了考场,几个工友的心情都不好,我本来不存太大希望,也没什么,只是觉得结束了,轻松了,就提议去喝酒。
这事就算过去了,录取通知来了,没我,也没我们厂子里其他人,很正常。日子还是一样地过。过了很久,通知又来了,扩招,有我,上海师范学院――现在叫上海师范大学了――却是大专。别人都很羡慕,我却有点犹豫,只是不想做教师,在农村那会儿,老乡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觉得再真理不过。我有个邻居,四川人,老大学生了,跑来语重心长地劝我,说小蔡啊,要搞四个现代化了,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啊。我说有你就行了。工友们也劝我去,但理由不一样,说赣大啊,想做工人,什么时候不能做,将来工人就是最底层的了,这几年去玩玩也好。我一下子茅塞顿开,提着箱子就去报到了。
第一次到学校图书馆去借书,看见管理员,就恭恭敬敬地问,师傅,借书手续怎么办?管理员看了看我,说,同学,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能叫师傅,要叫老师。心里格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世道真的变了。
那一刻,直到现在,也到永远,我是那么庆幸,也感到那么侥幸,磕磕碰碰地总算爬上了这辆开向四个现代化的春天的列车。
6 几句多余的话
三十年过去了,社会发展得很快,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东西,现在都有了。房子大了,电器也很多,“可口可乐”是早就不爱喝了,邓丽君有时候还在听。我坐在现代化的列车上,一站,又一站。多多少少也分得了些好处。只是,我那个厂子倒闭了,工人失业了。
有一次,我坐出租车,车子驶过一个陈旧的工人住宅区,我在那里住了半辈子,现在也还住着我许多的工友。司机说,我就住在那里,借的房,司机是崇明人。我问,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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