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里吃得好。将意思转移了个方向,他就也不坚持。自此,每过三天就要来一回,每来就要吃一顿饭的,像是半个家一般。间隔着,张永红也会来,就多一个人吃饭。再有时,张永红会带长脚来,却不定吃饭,两个坐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是要静一静,有点意味似的。这段日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们觉着大而无当,有话没处说的感觉。因此宁愿在家里,虽有些寂寥,但这寂寥倒是实事求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对相熟的人合适。而派推是为陌路人着想的。每当王琦瑶做一个新菜就会问他一句:比你妈妈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瑶又这么问的时候,他说。我从来不拿你和我妈妈比。王琦瑶问为什么,他就说:因为你是没有年纪的。王琦瑶倒说不出话来,停了停才说:人怎么会没有年纪?老克腊坚持道:你其实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瑶就说:意思是懂,却不同意。老克腊则说:我又不要你同意。说完就有点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王琦瑶也不理他,只是心里苦笑,想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间窗前,守着一壶将开未开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将临,有最后的几线阳光,依依难舍的表情。这已是看了多少年头的光景了,丝丝缕缕都在心头,这一分钟就知道下一分钟。
王琦瑶走回房间,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见他还沉着脸,就说:不要无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赌气地将脸扭到一边。王琦瑶又说:我是喜欢你这样懂事有礼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脸,爆发道:什么孩子,孩子的,不要这么叫我!王琦瑶说了声: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说:你走什么?你回避什么?有道理就讲嘛!王琦瑶站住了说:叫我和你讲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更加发作道:反正你没道理,总想一走了之!王琦瑶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你说吧!他继续着对王琦瑶的批判:你不敢正视现实。王琦瑶点点头同意,再要听下去,他却无话了。王琦瑶就冷笑一声:我还当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听这话,几乎要炸,张开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却一头扎进王琦瑶的怀里,耍赖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瑶大大地吃了一惊,却不敢动声色。她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他却再不肯起来,有一阵子,王琦瑶的安慰话也说完了,只得停下来,两人都静默着。
暮色一点点进来,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暗,却仔细地勾着轮廓,成了一幅图画,一动不动的。他们也是动不了,没有一点前途供他们走的,他们只能停,停,停在这一刻中,将时间拉长些而已。他们也只能静默,说又说什么?像方才那样地吵?其实都是瞎吵一气,牛头不对马嘴的,越吵越糊涂。等静默下来,事情才刚刚有些对头。可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他们总不能这么到老吧!等天黑下来,彼此都有些面目难辨的时候,只见这两个人影悄悄起来,分开,然后,灯亮了。是平安里最后亮的一扇窗。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都忘了一般,搁下不提。不过,王琦瑶不再拿那样的问题问他,就是〃我和你妈妈比怎么〃,这话在如今的情形下已变得有挑逗性。年纪不年纪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个禁区。这一天的结果,看起来是了减法,删去一些话题,但其实这减法是去芜存精的,减去的都是些枝节。他们如今的相处是更为简洁,有时竟是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的。也有说个不停的时候,那可都是在说一些要紧的话,比如王琦瑶回忆当年。这样的题目真是繁荣似锦,将眼前一切都映暗了。还有与那繁荣联着的哀伤,也是披着霓虹灯的霞被。王琦瑶给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没打开只让他看面上的花纹,里头的东西不适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图案,还有锁的样式,都是有年头的,是一个好道具,帮助他进入四十年前的戏剧中吉。他其实是有些把王琦瑶当好莱坞电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当男主角,当的是忠诚的观众,将戏剧当人生的那类观众。他真是爱那年头的戏剧,看个没够的,虽只是个看,却也常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从王琦瑶的往事中抬起头,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是电影散场时的阑珊的心情。那一幕虽不是他经历的,可因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观看,他甚至比当事人更触动。当事人是要分出心来应付变故,撑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顶上,看那天空,就有画面呈现。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拉过。哦,这城市,简直像艘沉船,电线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还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来是孩子放飞的风筝。他几乎难过得要流出眼泪。沉船上方的浮云是托住幻觉,海市蜃楼。耳边是一声一声传来的打桩声,在天字下激起回声,那打桩声好像也是要将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觉到屋顶的颤动,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现在,连老爵士乐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尘,唱外也钝了,声音都是沙哑的,只能增添伤感。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驱散了幻觉,打桩声却更欢快激越,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这合唱是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节目,通宵达旦的。天亮时,它们才渐渐收了尾音,露水下来了。他不由一哆感,睁开眼睛,有一群鸽子从他眼前掠过,扑啦啦的一阵。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鸽子在天空中变成斑点,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也出来了,照在瓦棱上,一层一层地闪过去,他要起来了。
他问王琦瑶说,有没有觉着这城市变旧了。王琦瑶笑了,说:什么东西能长新不旧?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自己就是个旧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瑶,再是显年轻也遮不住浮肿的眼睑,细密的皱纹。他想:时间怎么这般无情'上怜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瑶的头发,像个年长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又笑了,轻轻弹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总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只手理理他的头发,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他坚持说: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瑶也坚持:我就没夜看不起你。他又说:其实,年龄是无所谓的。王琦瑶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样的事情。他就问:什么样的事情?王琦瑶不回答,他便追问,间紧了,王琦瑶才说:和时间有关系的事情。这一句话说得很滑头,两人都笑了,手还握在他手里。这情形有些滑稽,还有些无聊,可在这滑稽与无聊下面,还是有一点严肃的东西。这点东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来会是惨痛的。有谁见过这样的调情?相距有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完全错了时辰,错了节拍。倘若不是那背后的一点东西,便有些肉麻了。他们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好在两人都是有耐心,再说又是个没目的,急又能急什么?因此,便渐渐地松了手,一切还按老样子进行。就算有时会插进几句唐突的话,应付过去,还是老样子。
有一回,他说:你不能怪我!王行瑶回答:我又没有怪你!他说。你心里怪我,怪我来迟了。王琦瑶笑笑,停了一下说:我们还是修修来世吧!他问:修来世做什么?王琦瑶反问:难道没听说这一句话?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说到〃共枕〃两个字,双方的心都一动,静了下来。王琦瑶渐渐红了脸,觉着说话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头沉默着,就以为是不悦之色,不禁难堪得落下泪来。怕他看见,赶紧转身去到灶间,站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再回来。却见人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既有今生,何必来世。看了这字,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还有些好笑,想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还当真吗?伸手将那字条团了。这一回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许多这样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过去。不过,想想却有些后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个闪失便可掉下去的,却又不知怎么地收住了脚。走钢丝般的游戏,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当他们单独相处时,会有一股紧张的空气,剑拔弩张的。这样的时候,张永红的到来,便会受到他们真心的欢迎。有第三者在,他们便可暂时避免去走钢丝。他们三个人说着些海阔天空的话题,无论说到多远,于这两个人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有了张永红这个外人,这两个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证了他们的互相干联。于是,默契便产生了。张永红的加入,真是解决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恼,延缓了停滞的时间。渐渐地,张永红变成了他们不可缺少的人。
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请客吃饭,因是包括张永红在内的,王琦瑶便无法推辞了。下一日,张永红却带了长脚一起来,四个人来到锦江饭店底层的西餐厅吃牛排。长脚虽是临时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数他的话多。说着时下的流行语和街头传闻,天外奇谈一般,让人目瞪口呆的。这些事情,老克腊和张永红还不觉新鲜,王琦瑶却大开了眼界,真不知道在这城市夜也平常昼也平常的生计里,会有着烧杀掠抢,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当故事来听。一顿饭有声有色地结束,长脚又要付钱,并且力不可挡。老克腊争夺了几番,也没成功,只得由他做了东。张永红无所谓谁付钱,这两人则觉得吃错了饭似的,很不称心。原先是借了张永红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酝酿许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对出了门去便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干别的去了。剩下他们站在马路沿,一时茫然不知接下去该去哪里。两人沿了长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腊说:真心请你吃一顿饭的,到底也没请成。王琦瑶就笑:还是诚意不够啊!他也说:再加油吧!说罢,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臂弯朝王琦瑶张了张,王琦瑶伸手挽住了。茂名路这条林阴道,有着用不尽的罗曼蒂克。你以为那树阴是遮凉的?不对,那是制造梦境的,将人罩在影里,蒙上一层世外的光芒。
11.长脚
张永红和长脚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朋友关系,一是因为长脚舍得在她身上花钱,二是因为还没有出现替代长脚的人。长脚对张永红说,他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酱油大王,他且是唯一的孙子,是法定的继承人。他说他祖父的酱油厂遍布东南亚地区,欧洲美国也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产业除去酱油工业,还有橡胶园,垦殖地,甚至原始森林,循公河边有一个专用码头,纽约华尔街在发行他的股票。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张永红并不当真,但有一桩事情,却是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钱。长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