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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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一)-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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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本正在和爱米丽亚恋爱;他请了他的老朋友来吃晚饭;然后去逛游乐场。乔斯。赛特笠爱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这就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这题材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来处理。文章的风格可以典雅;可以诙谐;也可以带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说;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罗芙纳广场;(以下一段模仿和讽刺当时布尔活尔。立登(Bulwer Lytton)等专写贵族生活的小说。)虽然还是本来的故事;准能够吸引好些读者。我可以谈到乔瑟夫。赛特笠勋爵怎么陷入情网;奥斯本侯爵怎么倾心于公爵的女儿爱米丽亚小姐;而且她尊贵的爸爸已经完全同意。或者我不描写贵族;只写社会底层的生活;把赛特笠先生厨房里的形形色色搬些出来;形容黑听差三菩爱上了厨娘(这倒是事实);为着她跟马车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杂偷了一只冷羊腿;给人当场捉出来;赛特笠小姐新用的贴身丫头不拿蜡烛不肯去睡觉等等。这些情节能够逗人发笑;显得是现实生活的片断。再不然;我们挑选绝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气氛;(以下一段讽刺爱因斯窝斯(W.H.Ainsworth)等专写强盗的小说。)把那贴身女佣人的相好写成一个偷盗为生的恶人;领着党羽冲到屋子里;把黑三菩杀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爱米丽亚抢去;直到第三卷才还她自由。这样;小说便容易写的入神;能叫读者把一章章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口气读下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我的读者可不能指望看到这么离奇的情节;因为我的书里面只有家常的琐碎。请读者们别奢望;本章只讲游乐场里面的事;而且短得没有资格算一章正经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的确是本书的一章;而且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所以咱们还是跟着勒塞尔广场的一群人坐了马车上游乐场去吧。乔斯和利蓓加占了正座;也就没有多余的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夹在都宾上尉和爱米丽亚中间;坐在倒座上。
    车子里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天晚上乔斯准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的父母已经默许;不过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赛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儿子。他说乔斯自私;懒惰;爱面子;一股子妞儿气。他看不惯儿子的时髦人习气;每逢乔斯摆起架子自吹自卖的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私将来有一半儿是这家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挣得也不少了。不过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儿都死掉的话;他也不过叫声'老天爷!;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我不高兴为他操心。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不管他的事。〃
    爱米丽亚就不同了;满心希望亲事成功;一则她做人明达;二则这也是她的脾气。有一两回;乔斯仿佛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和她说;她也是巴不得要听;可惜那胖子的衷肠话儿实在没法出口;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大气;转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这个猜不透的谜使温柔的爱米丽亚激动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说起这个难出口的问题;只好和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长谈了好几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风给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许约略的对厨娘说过几句。厨娘一定又去告诉了所有做买卖的。因此在勒塞尔广场的圈子里;好些人在纷纷的议论乔斯先生的亲事。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未免玷辱了门楣。白兰金索泊太太对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给赛先生的时候;家里也不过开个杂货铺子罢咧!先生也不过做经纪人的小书记。两面的家私一共合起来还不满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也挺有钱了吗?〃爱米丽亚也是这个意思。赛特笠太太做人随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来的成见。
    赛特笠先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说:〃乔斯爱娶谁就娶谁;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没有钱;可是当年赛特笠太太也一样穷。她看上去性情温顺;也很聪明;也许会把乔斯管得好好儿的。亲爱的;还是她吧;总比娶个黑不溜秋的媳妇回来;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儿好些。〃
    这样看起来;利蓓加真的交了好运。吃饭的时候;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她也曾傍着他坐了他的敞篷马车出去兜过风。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赶着拉车的灰色马;样子又从容;又威风。当下虽然没人提到婚姻两字;却是大家心里有数。利蓓加只等乔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亲娘的好处。一个慈爱的妈妈只消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只要跟小伙子细细致致谈几句心腹话儿;准能叫对方把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说出口来。
    那晚马车走过西明斯德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就些这样。
    他们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园下车。乔斯神气活现从车子里出来;踩得车子吱吱的响。旁边看热闹的瞧见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招呼;高兴得活像太阳里的一树玫瑰花。
    乔治说:〃我说呀;都宾;你是个好人;给我们照看照看披肩什么的。〃说着;他和赛特笠小姐成一对儿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门。老实的都宾却抱着许多披肩在门口替大家买票。
    他很虚心的跟在后头;不愿意煞风景。利蓓加和乔斯并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觉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乔治。奥斯本。这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儿正在小径里穿来穿去。爱米丽亚瞧着样样东西都新鲜有趣;从心里乐出来;都宾见她这样;仿佛做爸爸的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着的不只是一块披肩(旁边的人瞧见这傻头傻脑的年轻军官手里抱着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宾向来不大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瞒你说;游乐场里的各种趣事;都宾连正眼也不看。场里千千万万所谓〃特别加添〃的灯;老是点得亮晃晃的。场子中心有个镀金的大蚶子壳;下面是音乐台;那儿好几个戴硬边帽子的琴师奏着醉人的曲子。唱曲儿的唱着各色好听的歌儿;有的内容滑稽;有的却很多情。许多伦敦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跳着蹦着;一面彼此捶打笑乐。一块照牌上写着说煞纪太太(煞纪太太(Madame Saqui;1786—1866);法国有名走绳索玩杂耍的女艺人。)即刻就要爬着通天索子上天。点得雪亮的隐士庐里面老是坐着那隐士。四面的小径黑的;正好给年轻的情人们相会。好些穿了旧号衣的人轮流从一个瓶子里喝麦酒。茶座上装点得灯光闪烁;坐在里面吃东西的客人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好算自己哄自己。还有那笑眯眯。温和驯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来在那时候已经在游乐场里了。这些形形色色;都宾上尉全不理会。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细绒披肩走东走西;在镀金的蚶子壳底下站了一会;看沙尔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词的内容恶毒的攻击拿破仑;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国打了败仗。都宾走开去的时候;口里学着哼那支曲子。哪知自己一听;哼的却是爱米丽亚。赛特笠吃晚饭之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忍不住好笑起来;因为他实在跟猫头鹰一样不会唱歌。
    这些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进了花园十分钟之后就散开了。大家郑重其事的约好在晚上再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游乐场里;惯例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到吃宵夜的时候大家见面;彼此告诉这一段时间里面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咱们知道他们两个非常快乐;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十五年来他们总在一处;说的话当然没有什么新奇。
    利蓓加。夏泼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冷僻的小路上;四面只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走失的人。两个人都觉得这时节的风光旖旎;是个紧要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把赛特笠先生嘴边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情话引出来;再等什么时候呢?他们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时候;附近一个卤莽的男人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轻的尖叫一声;倒在赛特笠先生怀里。经过这件事以后;乔斯更加动了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乔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说道:〃真的吗?〃他提出了这个巧妙的问题;唏哩呼噜的直喘气;利蓓加的手恰巧搁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正在别别的乱跳;由此可以推想他一定在准备进一步再说一句更温存的话儿。那知道事不凑巧;偏偏场子里打起铃子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顿时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一对怪有趣的情人只得也跟着大家一伙儿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各项杂耍并没有什么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宵夜。那时其余的两对已经占了座儿坐好;都宾在茶座前面来回走了两遭;没一个人理会他。桌子上只摆了四份刀叉杯盘;那配好的两对咭咭呱呱谈得很高兴。都宾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都宾上尉对他们看了一会;默默的想道:〃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谈天去。〃他避开了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热闹场所;向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尽头就住着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件事做来令人扫兴。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单身汉子最乏味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
    其余的两对兴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谈天;说的话又亲热又有趣。乔斯得意得了不得;神气活现的把茶房呼来喝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酒瓶斟香槟酒;又吃又喝;把桌子上的东西消缴了一大半。最后;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为上游乐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喝它。他说:〃茶房;来碗五味酒。〃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写书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美丽的萝莎梦(英王亨利第二的情人。传说亨利第二把她安置在迷阵中;不许别人走近她:后来爱莲诺皇后设法闯进去把她害死。究竟是否用的氰酸;不得而知。萝莎梦死在1176年。)因为一碗氰酸离开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郎浦利哀(John Lemprière);生年不可考;死在1824年;著名古典学者。著作有〃希腊罗马古人名字典〃。)的考据;亚历山大大帝也因为一杯酒断送了性命(传说亚历山大给图谋不轨的加桑特毒死。)。我这本〃没有主角的小说〃(本书的副标题是〃没有主角的小说〃(A Novel Without A Hero)。);里面各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书里面大多数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响却不浅。
    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全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
    一个说:〃好哇;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但尼尔。兰勃脱(Daniel Lambert;1770—1842);英国有名的大胖子。)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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