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一行众将,出的
城来,直至行营安歇,听候朝廷委用。
当日法司奉旨会官,写了犯由牌,打开囚车,取出王庆,判了“剐”
字,拥到市曹。看的人压肩叠背,也有唾骂的,也有嗟叹的。那王庆的父王
砉及前妻丈人等诸亲眷属,已于王庆初反时收捕,诛夷殆尽。今日只有王庆
一个,簇拥在刀剑林中。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刀排白雪,纛展乌云。
刽子手叫起恶杀都来,恰好午时三刻,将王庆押到十字路头,读罢犯由,如
法凌迟处死。看的人都道:此是恶人榜样,到底骈首戕身。若非犯着十恶,
如何受此极刑?当下监斩官将王庆处决了当,枭首施行,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众人,受恩回营,次日,只见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
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小道,令送兄
长还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就今拜别仁兄,辞别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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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
敢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
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岂忍分别?”公孙胜道:“若
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宋
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设一筵宴,令众弟兄相别,筵上举杯,众皆叹息,人
人泪,各以金帛相赆。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兄弟只顾打拴在包里。次日,众
皆相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上包里,打个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连日
思忆,泪如雨下,郁郁不乐。
时下又值正旦节相近,诸官准备朝贺。蔡太师恐宋江人等都来朝贺,
天子见之,必当重用;随即奏闻天子,降下圣旨,使人当住,只教宋江,卢
俊义两个有职人员,随班朝贺,其余出征官员,俱系白身,恐有惊御,尽皆
免礼。是日正旦,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
随班行礼。是日驾坐紫宸殿受朝,宋江,卢俊义随班拜罢,于两班侍下,不
待上殿。仰观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来称觞献寿,自天明直至午牌,
方始得沾谢恩御酒。百官朝散,天子驾起。宋江,卢俊义接着内卸了公服啐
头,上马回营,面有愁颜赧色。吴用等着接。
众将见宋江面带忧容,心闷不乐,都来贺节。百余人拜罢,立于两边,
宋江低首不语。
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何以愁闷?”宋江叹口气道:“想
我生来八字浅薄,命运蹇滞。破辽平寇,东征西讨,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
累众兄弟无功,因此愁闷。”吴用答道:“兄长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乐?万
事分有,不必多忧。”“黑旋风”李逵道:“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
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
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宋江大喝道:“这黑
禽兽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这不省得道理,反心
尚兀自未除!”李逵又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众人都笑,
且捧酒与宋江添寿。是日只饮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数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并省院各言处贺节,往来
城中,观看者甚众。就里有人对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
院出禁约,于各城门上张挂:“但凡一应出征官员将军头目,许于城外下营
屯扎,听候调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拟罪
施行。”差人榜,迳来陈桥门外张挂榜文。有人看了,迳来报知宋江。宋江
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躁,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船中,见了李俊,
张横,张顺,阮家三昆仲,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闭塞贤
路。俺哥哥破了大辽,灭田虎,如今又平了王庆,只得个 『皇城使』做,又
未曾升赏我等众人。如今倒出榜文,来禁约我等,不许入城。我想那夥奸臣,
渐渐的待要拆散我们弟兄,各调开去。今请军师自做个主张;若和哥哥商量,
断然不肯。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
好。”吴用道:“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箭头不发,努折
箭。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这话须是哥哥肯时,方行得;他
若不肯做主张,你们要反,也反不出去!”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主张,
都做声不得。吴用回至中军寨中,来与宋江闲话,计较军情,便道:“仁兄
往常千自由,百自在,众多弟兄亦皆快活。自从受了招安,与国家出力,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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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们都有怨心。”宋江听罢,失惊:
“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吴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说?古人云:『富
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宋江道:“军
师,若是弟兄们但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次日早起,会集诸
将,商议军机,大小人等都到帐前,宋江开话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
犯大罪,托赖你众弟兄扶持,尊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
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诸将士,无故不得
入城。我等山间林下,卤莽军汉极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
坏了声名。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
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
死,一任你们自为!”众人听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泪设誓而散。有诗为证:
谁向西周怀好音,公明忠义不移心。
当时羞杀秦长脚,身在南朝心在金。
宋江诸将,自此之后,无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
张灯火,庆赏元宵,诸路尽做灯火,于各衙门点放。且说宋江营内“浪子”
燕青,自与乐和商议:“如为东京点放花灯火戏,庆赏丰年,今上天子,与
民同乐。我两个更换些衣服,潜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见有人说道:“你们
看灯,也带挈我则个!”燕青看见,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道:“你们瞒
看我,商量看灯,我已听了多时。”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紧;只你性子不好,
必要惹出事来。现今省院出榜,禁治我们,不许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灯,
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计。”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
行!”燕青道:“明日换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
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乐和惧怕李逵,潜与
时迁先入城去了。
燕青脱不开,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不敢从陈桥门入去,大宽转却从
封丘门入城。两个手挽着,正投桑家瓦来。来到瓦子前,听的勾栏内锣响,
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平话,正说《山国志》,
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入骨。医人华陀道:“若
要此疾毒消,可立一桐柱,上置铁环,将臂膊穿将过去,用索拴牢,割开皮
肉,去骨三分,除却箭毒,却用油线缝拢,外用敷药贴了,内用长托之剂,
不过半月,可以平复如初;因此极难治疗。”关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惧,
何况只手?不用铜柱铁环,只此便割何妨!”随即叫取棋盘,与客弈棋,伸
起左臂,命华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对客谈笑自若。正说到这里,李逵在
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
“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使得大惊小怪这等□!”李逵道:“说
到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两个离了桑家瓦,转过串道,
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户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荡荡干坤,
散了二次,不肯还钱,颠倒打我屋里。”“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便要去
打。燕青务死抱住,李逵睁着双眼,要和他打的意思。那汉子便道:“俺自
和他有帐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他惹我。到那
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打,死在这里,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却是
甚么下江南?不曾听的点兵调将。”燕青且劝开了闹,两个挽着,转出串道,
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入去里面,寻副座头,坐了茶。对席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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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燕青道:“请问老丈:却巷口一个军汉打,
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请问端的那里去出征?”那老人
道:“客人原来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
起,直至润州,自号为一国,早晚来打扬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张招讨,刘都
督去捕。”燕青,李逵听了这话,慌忙还了茶钱,离了小巷,迳奔出城,回
到营中,来见军师吴学究,报知此事。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
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宋江听了道:“我等诸将军马,闲
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
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次日,宋江换了些衣服,
带领燕青,自来说此一事。迳入城中,直至大尉府前下马。正值太尉在府,
令人传报,太尉闻知,忙教请进。宋江来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
军何事,更衣而来?”宋江禀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军,非奉呼
唤,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将私步至此,上告恩相。听的江南方腊造反,占
据州郡,擅改年号,侵至润州,早晚渡江,来打扬州。宋江等人马久闲,在
此屯扎不宜。某等情愿部领兵马,前去征。尽忠报国,望恩相于天子前提奏
则个!”宿太尉听了大喜道:“将军之言,正合吾意。下官当以一力保奏。将
军请回,来早宿某具本奏闻,天子必当重用。”宋江辞了太尉,自回营寨,
与众兄弟说知。
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计事,正说江
南方腊作耗,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如此作反,自霸称尊,目今早
晚兵犯扬州。天子乃曰:“已命张招讨,刘都督征进,未见次第。”宿太尉越
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张总兵,刘都督,再差征西得胜
宋先锋,这两支军马为前部,可去除,必干大功。”天子闻奏大喜,急令使
臣宣省院官听圣旨。当下张招讨从耿二参谋,亦行保奏,要调宋江这一干人
马为前部先锋。省院官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