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雷雨,青石板路被冲洗得纤尘不染,只一片略显黄意的残叶打着旋,轻轻划过坚硬的石路。它竭力想要挣脱大地,似乎渴望随着那微弱的清风飞回自己曾经招摇的枝头,却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笼罩封州城内的死寂上。破出一道小小的缝隙。
路上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只流浪的猫狗。有的,只有那直欲腾上九霄的杀气,那是来自关中左家最强子弟的杀气!
三百精锐,五十强弩,潜伏在道路两旁每一处可以藏人的所在,甚至连城墙上两架巨大的守城弩都被调转方向,碗口粗的巨箭指向城内。
自左玉联盟以来,封州城已经很久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剑拔弩张了。
千般戒备,只为一人。此刻,这人正一步步走进城门。
烈日腾空,阳光透过那道似乎突然变得狭窄的城门,愈加刺目了几分。
就在这让人目眩的光晕中,他一步步走入封州城,让人恍然觉得。传说中栖身于骄阳的金乌正走出烈日,重现人间。
阳光太刺目,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身高足有九尺,虎背熊腰,左手拎着一个革囊,猩红的液体不住滴落在青石板路上,右手则拖着一把巨大的金刀。
那刀,刀柄足有三尺,一条巨大的金龙随着刀柄盘旋而上,龙口张开,吐出一方长近四尺的锋刃,烈日下更显耀目。
虽然强敌环伺,杀气漫天,来人却毫不在意,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刺骨的杀意,也全不顾隐藏在四周微微颤抖的劲弩,他仿佛正走在自己的庭院之内,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在三百战士的环伺下,他就这样一步步走人了左家封州城别院:“我不用和你谈。左锋!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大约有四十许岁,碧眼紫髯,方颐大口,相貌奇峻,不怒自威,方才一声大喝,竟令整栋房舍都隐隐震响。大厅内的武士不禁同时握住腰中长刀。
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不得不压下心头怒火,迎向这不速之客:“二十七叔已经闭关多年,不会随便见人。孙盟主怕是要白走一趟了。”说到“孙盟主”三个字时,他的语音中藏不住一丝讥诮。
来人仰天大笑:“好,那这份大礼,你就代他收了吧。”说着左手一抖,那革囊内骨碌碌滚出数颗人头,大厅内顿时鲜血淋漓。
左修恒一眼看去,已认出当先一个脑袋,却是天杀盟飞云二十骑的首领段子归的,其余也均是天杀盟干将。一时间,饶是左修恒多年沉浮江湖,也不禁大惊,心中暗忖,难道这一次左家真能平白得到这么个强援?
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孙盟主好强的霸气。”
来人一惊回头,却见一个老人正缓缓迈进厅堂。
他也算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竟然直到此刻方才感觉到老人的气息,当下面色虽然狂傲不改,心下却暗暗惊怵——看来这左锋天下第一的名号果然不是自得的,无声无息间自己已然输了一阵。
当今天下,自白衣侯之乱后,唐门退守蜀中,左玉二家联盟自保,只有天杀盟挟覆灭白衣侯的余威,欲霸天下。
但无论哪方势力轮换,谁也不敢小觑这位衰弱的老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他敢,他配,他能,称那四个字——天下第一。
他,就是当年以一人之力,连败十大高手,力擒江湖神话白衣侯的左家堡主——左锋!
一众武士和左修恒向老人施过一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厅。
来人仰天大笑道:“左锋,老子又不是凌霄,何必玩这套示弱的把戏,有话直说多好?”
左锋微微一笑,径自走到大厅中央:“也好。孙盟主,我的确想不到你竟会弃下金刀基业,反出天杀盟。得放手时便放手,孙无病不愧‘小霸王’之名。不过有些话你不用多说,也知道老夫不会相信。有何来意,不妨直说!”
来人正是昔日金刀盟盟主,小霸王孙无病。
当年这个自称三国孙权之后的绝世高手,以一人一刀,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名不见经传的金刀盟发展为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独霸江东,端的是一代枭雄。不意数年前白衣侯之变,金刀盟实力大损,一番变乱下,并入席卷天下的天杀盟,孙无病也成为天杀盟元老之一。
孙无病看了看仿佛甚是衰弱的左锋,忽地叹了口气:“不错,在你左老面前,就不必兜圈子了。”说到这儿,他忽又意兴风发,大笑一声,“左锋,虽然你贵为天下第一,可惜江湖中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怕你,因为你是左家堡主,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顾虑,同样的,以前也并没人怕我这个金刀盟主,可是从今天起,天下人却都要怕我了!因为现在,我只剩自己,和肩上的这把金刀!”左锋微笑不语。
孙无病又笑道:“这份礼只是表示我的诚意。我此番要求你一件事,若得成,另有一颗人头相送。”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左倾徊的人头。”即使声称是“求”,小霸王仍然不肯对这天下绝顶的老人用上一个敬称。
老人面色如常,心下却是一紧。但也不追问,只道:“哦,孙盟主肯用一个求字,看来所图非小。不妨说一说,让老夫考虑一下。”
孙无病摇头大笑:“枉你威震天下,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告诉你,我不过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饶是左锋,仍不禁一愣:“你找他做什么?”
小霸王哈哈大笑,举步朝外走去,笑道:“这就与你无关了。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我明天再来。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老子虽然不通文墨,不过‘白玉为堂金做马’这句话听着就很贵气,我很喜欢。”
老人忽地微笑,叫住了这位昔日的江东霸王:“不错,这句话其实我也一直很喜欢。不必等,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地底无风,只有一阵阵传自墙壁的寒意,让孙无病几乎忍不住战栗。
天下哪里的防卫最严密?不是处处机关的蜀中唐门总堡,不是一己敌天下的天杀盟总部,更不是大明王朝的皇宫禁苑,而是这里。
这深埋在封州天牢的地下,几乎已被江湖中的大多数人遗忘,却仍是许多人梦魇的所在,因为这里囚禁着一个人——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眼前一人,一身白衣,年纪不大,因为久居地下,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双目无神,太阳穴深陷,显是内功全失,已成废人,但却丝毫不显颓唐。他,正是此地的主人,白衣侯朱煌。身旁侧立一黄衣少女,侍婢打扮,未言先笑,看起来煞是可爱。
看着面前费尽心力才来到这里的小霸王,朱煌微笑道:“你终于来了,看来你的时间不多了。”
一踏入地底,飞扬跋扈的气势好像瞬间随着被厚厚铁门切断的阳光一起留在了牢门外,此刻的孙无病,眼中只剩下谨慎、犹疑,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
听到白衣侯朱煌的发问,他叹息一声:“不错。我……我放弃了。你说吧,需要什么代价你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朱煌挺身站起,边踱步边道:“如果我没记错,从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零七个月了,你还有……四个月时间?”
孙无病叹息一声:“一百零七天。”说着稍稍一顿,“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当年我曾说过,如果你来问我,就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孙无病点头,抚摸着手中金刀,眼中又恢复了神采:“不错。我虽然已经放弃基业,但金刀仍在。只要我能办到的事,尽管说。”
朱煌微笑:“放心,我不会让你帮我从这里出去。你只需要去帮我找两个人,并把他们带来这里。”
孙无病此番破釜沉舟,来见白衣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他本以为白衣侯困居此地多年,好容易得到自己这个当年埋下的伏笔相助,此番要做的事多半难极,没想到却只是找人而已。
朱煌微笑,递过一张纸条:“这两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时日无多,赶紧去吧,找来他们,你的问题自会得解。”
两个名字
纸条不过三指宽。是上好的徽州宣纸。甚是精致,但上面的字却丑得惊人,一笔一画殊无力道,转折处圆滑如弧,比之刚学字的孩子涂鸦也好不了多少。但这样一张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纸条,握在孙无病手中,却是重若千钧。
四年前的那场变故,一切都显得无比的扑朔迷离。本来小霸王是一个极为自矜的人,所以当日他拒绝了白衣侯的指点,因为他坚信,自己绝对可以解决这件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众多迷乱的线索显得越发纠结,一切却还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所以才不得不舍弃掉一切,换来这一次机会,并且,不得不作出平生第一次的低头。
他必须找到纸条上面的两个人,虽然他根本想不明白,在封州城困居的王孙与纸条上的两个人会有什么关系。
这二人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孙无病都曾听过,甚至跟其中一人还有过一面之缘:古冲,二十七岁,武当俗家弟子,十八岁开始行走江湖,四年前孤身剑平雁荡山三十六寨,名声鹊起,被誉为武当山百年来的第一人,于游侠儿中的名声仅次于七君子之首任平生。四年前却突然退隐江湖,不知所终;田破斛,四十八岁,原为关东大盗,十年前改邪归正,力抗东南倭寇,追猎淮北十姓惨案凶手,颇做了不少侠义之事,逐渐为江湖正道接受,可四年前他却奇怪地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当日金刀盟席卷江东,要找两个销声匿迹的高手自然不算困难,但今非昔比。如今孙无病一人一刀杀出天杀盟,而天下的唐、左、玉三家本是他的敌人。天杀盟杀破狼自也欲杀他而后快,放眼江湖,除了手中的金刀,他已无任何一人可信,实在算得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现在想要找人,只能凭他自己了。
想到身处的重重窘势,反而激起这枭雄的一腔豪勇。孙无病忽地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转眼跃出城门,不见了踪迹。
左家别院内,左修恒挥手斥退来禀报的子弟,转身朝向左锋,躬身道:“孙无病已经离开关中,现在似乎朝天杀总盟去了。二十七叔,您看孙无病这一次是?”左锋似乎一下衰老了许多,沉思半晌,方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太过紧张,孙无病这次要做的事对我们只有好处,不会有害处。至于底下那个人,若你去猜测他在做什么,反而是随了他的意。只须以不变应万变,吩咐下去,多加些人手看守天牢罢了。”
左修恒应是,然后沉吟道:“我倒真有些等不及看,那人这次又会搅出什么事端来。”
夜话之一
这里叫连云驿,其实只是几间破屋而已。
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荒凉无路的所在,有这样的一家驿站?而驿站又为何会被荒废?谁也不知道,或者说。没人有兴趣知道。
总之,在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这几座破旧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笼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间只有那小小连云驿内的一点火光,徒劳地摇曳着,无力对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这一间小破屋内的方寸之地。
小屋内有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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