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无病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竟会有如此纠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田破斛忽地转过头来,对孙无病道:“那老人后来哀伤过度,疯了。我一直托人照顾他,在他的喃喃自语中,提到一些事,想必你会想知道。
“老人因为常用七岁晶,中毒颇深,名医束手,本已绝望,但没想到他运气很好。那一日,他的孙子求医心切,竟然找到一个少侠,那人告诉他,可以根治老人的病,但需要回家去取药材。临走时,他给了爷孙俩一批药,告诉他们,这药可以暂时压制老人的咳嗽,同时又千叮万嘱,说这药同时也是剧毒,一定要小心保存。
“那药叫雪透九重楼,那人,就是唐门子弟唐识。”
孙无病原本表情淡漠,闻言大吃一惊,仿佛很多事情霍然而通:“你是说,是李氏祖孙毒害的穹儿?”田破斛摇头:“听你所说情况,和李老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我大致猜出了当时情形。”
“想必当时你儿子进入那小巷,却碰到李木不知为何正带着毒药从墙洞钻出,两人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李木带着的的雪透九重楼才毒倒了你的儿子。之后小孩惧祸,又从狗洞爬回了家。”
“雪透九重楼必须靠唐门秘制的凤凰筒保存和施放,如果你们当时去搜一搜李家,想必不难找出凤凰筒。可惜……”
“事件发生后,想必李家祖孙很害怕。如果我猜得不错,后来李木又偷偷回去查探过,而那枚扣子可能是他之前捡到,因为很喜欢一直随身带着,却在查探时不慎掉下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第一次检查时你们没找到扣子。后来,事情越发大了。那老人想到,如果你们发现没有其他人进出的痕迹,迟早会怀疑到巷子两边的居民,所以他为了保护孙子,不顾自己是聋子,编造了听到了屋顶有声音的谎言。更在你们的诱导下,说出那人是‘瘸子’的特征。”
“做完证后,他还是害怕,便带着孙子离开汉阳,投奔亲戚。而在山上,他明明是聋子却不敢承认,主要是因为当时谢强在场。谢强是你的心腹,若发现他是聋子,和你两相对照,一切立刻就会露馅,所以才有了之后这一连串的变故。”
孙无病点头道:“后来唐识回来,发现祖孙二人不见了,追查之下不难发现发生惨剧时谢强也在场,便想当然地以为是我为了报复才派人杀了他们,于是便来与我决斗。”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觉得这一桩桩事情如此怪异,如此荒谬,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古冲忽地一声冷笑:“孙盟主,你可知道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都是因为你!当日你赶回铁鼓楼时,可记得曾在路上抢了一名行人的马?”
孙无病点头道:“那时我心急如焚,一路上曾经强行买过好几匹马,我都已记不清了。”
古冲冷笑道:“就是你最后抢得的那匹马。方才聚会时我便认出,你的坐骑正是肇极的爱马黄膘。当日他让汤逊骑着这匹马快马加鞭到鄱阳湖边找我,中途却被你夺走,汤逊因此耽搁了一天。”
后面的话毋须多说了。
微风吹过,虽然天色已亮,三人却齐齐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如果……如果孙无病没有抢马,汤逊及早找到古冲,则古冲早早去会合,就不会在鄱阳湖上羁押府识,孙穹的毒怕早解了,山冈上的变故也不会发生。
如古冲当日没有羁押唐识,或事情解决后立刻通知禁军还其自由,唐识早日赶到解了孙穹的毒。李氏父子就没必要逃出汉阳,山冈的变故也不会发生。田破斛如今还是大侠,肇极也不会死,三十万白银怕早已用在灾民身上。
如果没有那无谓的谎言……如果大家都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冷漠……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
古冲忽然道:“你说肇极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田破斛自然知道他在问自己,当即道:“最后林……肇极已经神志不清,口齿也不清楚,我大概听到是‘玛抚’二字。”古冲忽地站起,飞身而出,瞬间落在孙无病的马前,伸指如刀,一刀砍下马头。变起突然,二人都是一愣,孙无病正要喝止,忽地住口。
古冲一掌杀马,紧接着一把将马翻过,食指在马腹一划,顿时鲜血泉涌。这素来好洁的名门子弟此刻完全不在乎涌出的污秽,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什么:“找到了!”——那是一个油纸包,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塞入马腹的。
这,就是肇极临死念念不忘的物事,是他留给兄弟最后的信息。
“剑寒吾弟:三十万向银已然出京,然近来兄多方查探,知霍惊雷与白莲教大有干系,若此番其内外夹击,形势威矣。
兄不畏死,然方今两广灾重。白莲妖孽猖獗,我为百姓故,必须与其周旋。银已藏妥,待弟来我处从长计议,与其相搏,但天有旦夕,若我不测,弟取出白银送往灾区,同时可联络江湖大豪,共抗白莲。兄。”
田破斛倒吸一口冷气:“霍惊雷不是后来在边关和白莲教刺客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可能是白莲教的人?何况当日鄱阳湖上也是他和你合作抗敌的。难道肇极竟是因为这无端猜疑送了命。”孙无病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那却未必。当年边关之事疑点重重,谁也不知究竟如何。若把古冲所说的事串起来想想,那霍惊雷的确有嫌疑。
当日鄱阳湖上的倭寇明显在等待强援,却被突然出现的玉家人和禁军联手一网打尽。我猜白莲教定是知道玉家插手,倭寇没希望得手,为了不落把柄,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正好让霍惊雷做这件事。”田破斛点头道:“不错,无论如何,霍惊雷已经死了,这事已死无对证。只是,这张图……”
肇极的信之外,另有一张图,若说是藏匿银子的路线图,却又不像,那上面只画了一个大圆,中间另有两个小点,一在圆心,一在左侧靠下。
古冲沉吟道:“这应该是鄱阳湖。”田破斛问道:“为何?”
“当日肇兄将赈灾银调包,只能是独自做事。如果在陆路上,三十万两白银便是再有本事,想无声无息地运走,也决不可能。能做成这件事,必须在水路上。”二人点头称是。
孙无病沉吟道:“可是这银子能藏在哪儿呢?”田破斛抚掌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肇极定是把银子运走,然后将箱子封好沉入水底了。”
这人做过一段独行大盗,对这种事的反应格外敏捷。
二人恍然大悟。不错,万顷鄱阳湖,便是最好的藏匿所在。
孙无病沉吟道:“如果这个圆代表了鄱阳湖,而这个点代表鄱阳湖的中心,则这个点,就是藏匿银两的所在?”
田破斛摇头道:“这也太不确切了。”古冲开口:“没必要确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附近位置有藏银就可以了,即使拉网搜索,也早晚有取上来的一天。”
日头上升,照进这一夜未眠的连云驿。
三人仍是各自远远坐着。中间放着一些东西:
——个小小的暗器革囊,一张三十万银的藏宝图,三个恩怨相连的人。
许多当年的隐秘,那些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隐秘。寒光乍起!
'尾声 地下'
白衣侯收起笔,不在意地揭起写满字的纸。丢弃。
蝉儿轻轻放下手上墨块,微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果然一切都如主人所料,他们不会来了。”
白衣侯点点头道:“我为孙无病准备了三十万白银,和这许多的隐秘,能不能善加利用,东山再起,就看他自己了。”
蝉儿嘻嘻一笑:“其实当年的事,不管是孙无病、古冲、田破斛,甚至肇极、李老都曾经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只可惜,一念之差。”
朱煌摇头微笑:“一念之差?蝉儿,你错了,那不是一念之差。如果时间可以倒退,让他们重新选择,你会发现,不管再来几次都还会是一样的结果。这是他们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深埋在内心的冷漠。”
蝉儿奇道:“冷漠?”
“人生而有罪,冷漠是人的本性。若能有一分推己及人之心,或可如你所说,改变这结局。但是可惜,他们都没有。”
“这话我却不认同。孙无病爱子心切,肯为儿子放弃基业反出天杀盟:田破斛肯为柳如眉的一声恳求,改邪归正;古冲更是肯为灾民,硬抗白莲教这种他毫无胜算的巨人,这也算是冷漠么?”
朱煌微笑:“先说孙无病,他是一代枭雄,在他心中,一切都是有顺序的。的确,孙穹的性命于他来说高于他的基业,但基业高于其他所有,包括儿子的一点点牺牲,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获得时间后反而犯错,因为他自己决定要犯这个错,用儿子获救的机会来换取一个契机,他的儿子,其实也是可交换的。”
“田破斛,无论是当年的独行大盗,还是后来的田大侠,其实都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没长大、拒绝一切的孩子。他的所作所为,无论为善为恶,从来都不过是小孩子为了满足自己而做的游戏罢了。而荒山上那场游戏的结局,是他必然的选择。冷漠,是会遗传的。”
“古冲是大家公认的少侠,他也自认为自己是侠。这便是他冷漠的根源。一为侠,便高于众人之上。一怒拔剑世间靖,多伟大的抱负,多高尚的情操。问题是,当他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人时,便不再把自己当作人,而是当作了神,就像我们对蝼蚁,也许我们会同情蝼蚁。但又有几人真的能对一只蝼蚁设身处地?人开始为‘侠’,便放弃了许多东西,无法不冷漠。”
“其实不仅是他们,推己及人四字说起来容易,真做到的又有谁?”
蝉儿微笑:“或许,我们需要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朱煌不禁失笑:“实在想不到从你的口中竟然能听到‘赤子’二字。”
蝉儿微笑:“是啊,要是被老子听到,怕是要被气活了。若说冷漠,谁能及得上你我呢?”
白衣侯微笑坐下:“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享受这美妙的冷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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