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处就在这儿,正因为“天”“人”根本就无“一”可“合”,所以历代的文人们才可以摇头摆尾的大作文章;正因为“大同”
达不到,所以大家才愈谈愈起劲!
“唱高调”的结果是,中国人的精神开始分裂了、人格开始多边了,大家都学会了纸上写和口上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
所以,流风所及,一个屠户,可以挂着羊头,卖他的狗肉;一个皇帝,可以打儒家的招牌,演法家的戏法;一个国粹家,可以领美国人的津贴,大骂别人崇洋媚外。可是,大家谁也不警觉,大家还是唱高调。
大家把调儿唱得高高的,然后钻进里面去陶醉。
所以,只要有人出了题目,大家就会打如意算盘。
在这次文化问题的论争中,中国文人老毛病又来了,许多人又唱高调了。
这个高调儿非常动听,它符合中国人的中庸气质,也接近中国人的大团圆思想,这个高调就是文化的选择论。
一些浮夸的妄人们相信文化可以自由自在的任意选择,可以一方面“发展自己之长”,一方面又“兼有人家之长”,这样“撷取中西文化之精英”的结果,可以“超胜古人、西人”而“创造中国的新文化”!
谁能说这个高调儿唱得不好呢?谁能说这不是如意算盘呢?谁不想占“取长舍短、择善而从”的便宜呢?
但在事实上能行得通吗?事实的发展能照我们的文化导演们来指挥吗?事实上如果行得通,我想我们前一辈的文化导演们,绝不会把“梅毒”选进来!由此可见,“取长舍短”的好梦也只是好梦而已,曲终梦回之日,却是梅毒满身之时,“择善而从”云云,岂不是空话吗?
在一个优势文化的猛扑下,落后地区是没有办法妄谈选择的,好的固该笑脸迎,“坏”的也要和血吞。它们的“缺点”与“流弊”不是落后地区可以“预防”的,这种难题在理论上似杀风景,但在事实上却的确莫奈何!尤其对有过“汉唐雄风”的落后地区,更是如此。在这种优势文化的猛扑下,多少汉家的好儿女,莫不摩拳擦掌,想在西化的大河下做一块中流砥柱。
用讨价还价的手法,买椟还珠的努力,挽一挽既倒的狂澜。他们用力之勤、用心之苦,是可以佩服的;但那种不管事实上能否行得通,却硬在理论上炒陈饭的劲儿,却是可怜的!
更可怜的是,当他们都在大做好梦的时候,有人出来说:
“梦固然好,可是究竟是梦!”于是他们光火了,于是他们说,这个讨厌的青年人是浮夸的、是“文化太保”。
听到他们这样骂我,我笑了。我笑就拿“文化太保”四个字来说,这就是一个被“西化”了的专有名词:“文化”二字在中国古书里,本是相对于“武功”的一种狭义解释〔注八〕;而“太保”两字,本来是一种官名或师巫〔注九〕。换句话说,这两个词汇在现代化的潮流里,已完全失掉它们的原始意义,“文化”已变成拉丁文cultus、德文kultur、英法文culture的意译;“太保”已变成德国纳粹Gestapo(盖世太保)的音转。可见在不知不觉间,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小小的一两个词汇都要受到洗礼,我不信还有什么高调,能挡得住那江河浩荡的西潮!
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文星》第五十八期一九六二年八月一日
〔注一〕关于“梅毒”的研究,进一步的文献可看:
a。Richard D。Hahn and Joseph Earle Moore;“Sypilis”in A。E。SmithandP。L。Wermer(dse。)“Modern Treatment”(New York;London;1953)。
b。Thomas Paran,“Shadow on the Land:Syphilis”(NewYork;1937)。
c。Nels A。Nelson and G。L。Crain,“syphilis;Gonorrhea andthe Public Health”(NewYork;London;1938)。
d.Evan w。Thomas;“Syphilis:Its Course and Management”with bibliography(New York,bendon;1949)。
〔注二〕日本Okamura、Noohi两人说梅毒在一五0五年进入中国,是葡萄牙商人到东方来做买卖,经过印度时传染上的。
〔注三〕见《汉书》司马相如传,其实消渴乃今日的糖尿病。参看《医剩》引王世懋《二酉委谭》。
〔注四〕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诗):“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六贵同杯酒。”
此诗中“花柳”乃指花街柳巷。“花柳”当病名来用始自日本人。
〔注五〕孙思邈(唐人)《千金要方》:“治阴恶疮,以蜜煎甘草未涂之。”又窦汉卿(宋人)《疮疡经验全书》:“霉疮由于与生疳疮之妇人交合,薰其毒气而生。”这些记载都充分表明了中医那种“医者意也”的妄断。
其实唐宋人此类文字只是指风疠疥疮风等病而言,并不是梅毒。
〔注六〕其他关于梅毒的史料,明清两代很多。重要的有《人身图说》,韩悉(对不起,不会打,上矛下心)的《杨梅疮论治方》,鄂尔泰奉敕撰的《医宗金鉴》,嘉约翰的《花柳指迷》等。
〔注七〕《霉疮秘录》的作者,在他的书中“总说”里写道:“余家世业医,自高祖用和公至不佞已八世,方脉颇有秘授。独见霉疮(即梅毒)一症。
往往处治无法,遂令膏梁子弟,形损骨枯,口鼻俱废。甚则传染妻子,丧义绝育,深可怜惜。于是遍访专门,亦无灼见。细考经书,古未言及。究其根源,始于午会之未,起于岭南之地。至使蔓延通国,流祸甚广。”
〔注八〕《说苑》“指武”:“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束哲《补亡诗》:“文化内辑,武功外悠。”
〔注九〕《书经》“周官”:“立大师、大傅、太保,兹唯三公。”《汉书》“百官公卿表”:“太师、大傅、太保,是为三公。”又《姚氏纪事编》:“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三月上谕:‘严禁五圣庙,革除太保。’”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五十八号(一九六二年八月一日)。同年十一月十二号,我同尚勤逛台北牯岭街的书摊,她发现一本美国海贝植(LeRoyF。HeimurgerM。D。)的《梅毒详论》(Syphilis),是民国十三年中华医学会发行的。书前有一章《梅毒的历史》,其中一段话可资参考。
有谓中国古代史上已载有梅毒之病症,在西洋史上首先发表者为香港法国领事Dabry氏,时在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氏又谓在那稣降生前二千七百三十六年之黄帝所著内经内曾引述之,但王占民医士则谓其无据,且谓中国古代之医学书上从无论及梅毒病之只字者。(页二) 附录 李成先生来信
李敖先生:
先生一向主张西化是全盘的,其间没有选择的余地,准此,则梅毒也非接受不可,但,依逻辑:与梅毒全盘连在一起的,还有六0六、九一四、盘尼西林,乃至染了性病,可获免费(国立医院)的治疗,并将由何人传染过来向有关当局告发,俾便强制传他也来接受治疗。这类在欧洲多国行之已久的立法,也是全盘与梅毒连在一起的,先生似应强调一下,俾读众可窥全豹。
同理,“太保”也全盘接受了,然而人家从教育、宗教、家庭等等方面如何苦口婆心劝化太保,这方面的措施,也是全盘属于大保问题的,也希望先生多多研究。
又如对于异己思想的容忍,也是全盘民主风度中的重要一环,西化论者似宜特别注意。
至于西化可否选择问题,自是见仁见智,一时似乎难获结论。
但正如先生所指出我们老祖宗善于内法外儒、夜行采纳之类,现在我们的“老前辈”本领也不小:当此国破家亡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人家殖民地住下,享受人家的法律保护、人权保障、言论自由;然后,拿美援、办书院、接受殖民地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一面放言高论传统道说国史之重要,慨叹于人心之不古,“中华民族花果飘零”,一面可以纳女学生做姨太太,还可以用美援送她去美国留学,这种选择,真深得中体西用之妙呢,你能说他们不是圣之时者么?
西化应全盘,还是选择,真是难说,先生以为如何?
读者李成十月二日香港
论“处女膜整形”
打开报纸,常常可以看到两种奇妙的广告:一种是“警告逃妻”;一种就是“处女膜整形”。
所谓“处女膜整形”,只是这一类广告的通称。它的表达法有多种,比如:
一、处女膜整形(一九六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征信新闻》)
二、处女童贞回复(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中华日报》南部版)
三、整形瘤菜花无痛复原形(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中华日报》南部版)
四、处女膜修补(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自立晚报》)
五、处女整形(一九六三年九月八日《民族晚报》)
六、妇产整形手术(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五日《民族晚报》)
七、阴道整形(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五日《民族晚报》)
上面随手所举的这些,名目尽管有典雅派、通俗派、写实派或印象派之分,可是实际上,所指的都是一回子事。
这回子事,真可说是中国新闻史上的大事、国粹史上的大事,也是世界上古往今来(文明的国家也好、野蛮的部落也罢)
绝无仅有的妙事。
别看这回子事在报纸上只不过是个经常露面的小广告,它所表示的意义,著加以分析和讨论,足可激发对传统阴影的新认识,并且对真现代化和假现代化的不同,有一个具体的了解。所以我不能锗过这个好例子。但因为题目太大,牵涉的范围大广,这篇文章只能算是粗枝大叶的一个概论。
在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中,有一个重要的主义,它曾被人信奉遵行,却未曾被人一语道破,这个主义,我把它定名为“处女膜主义”。 论“处女膜主义”
所谓“处女膜主义”,用抽象的字眼,就是“处女主义”。
“处女”,照传统说法,它的定义该是指没跟男人性交过的女人。这个定义,除了对那稣的妈妈不适用外,按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正的麻烦出在对“处女”的鉴定上面,传统的鉴定办法很简单:只是看处女膜破不破、出血不出血,不破身不出血的,就被看做非处女。反之,就是“守礼谨严之处于也”!
这种鉴定,在章太炎的老师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里,曾描写出一个范例:
直隶永平府某县,其地闺范极严。凡女子初嫁,母家必使侦探。成婚之次日,夫家鼓乐喧阗,贺客杂沓,则大喜;若是日阗然,则女家为之丧气,女之留否,唯大家为政,不敢与争矣!积习相传如此,虽其意固善,然亦敝俗也。有王姓,嫁女于李氏。却扇之夕,李以新妇貌陋嫌之。次日托言非处子,不举乐,仍呼媒妁送归母家。女幼失母,随其嫂以居,嫂知小姑无他,乃问昨夜洞房事,则固未合欢也。嫂曰:“然则安知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