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秦氏人政权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前此匈奴、羯、鲜卑慕容部建立过的政权,前秦有前此诸国的经验教训可以汲取,有前此诸国的某些成就可以利用,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前秦取得政绩的一个原因。除此以外,汉化程度较高的苻坚的个人作为,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不容忽视。
但是,这毕竟只是十六国时期历史总进程的一个局部,而且在这个局部中,还有一些相反的不利于民族融合的事实,同样需要我们正视。
十六国民族斗争和民族融合的历史,可分为三个阶段。前人常常提到的“胡亡氐乱”,大体上可以作为划分阶段的标志。这就是说,永嘉以后至后赵之亡为第一阶段(311—350);后赵之亡至淝水之战为第二阶段(350—383,苻坚政绩主要在这个阶段);淝水之战至北魏统一北方为第三阶段(383—439)。在第三阶段中,“氐乱”方兴,关中、关东、陇右政局纷坛,战祸不息,民族斗争出现又一个新的高潮,社会不宁比前两个阶段还要厉害。多少个民族,多少个国家,出现了又消失了,直到酝酿出鲜卑拓跋部建立北魏以及北魏逐步统一北方,才结束了十六国时期所谓“五胡乱华”局面。所有这些第三阶段的情况,都是第二阶段历史的结果。苻坚的治绩不论如何良好,都无法使历史越过这个阶段而达到像北魏中期以后那样的水平。
苻坚的治绩,反映了他所处阶段民族融合的成就,也反映了作为统治民族的氏族的社会发展水平。但是,前此进入中原并建立政权的诸多民族,包括氏族在内,在民族融合的进程中还没有联在一起,还存在严重的隔阂;还有不少边远地区的民族等待着机会独立地进入中原,或者等待着机会就地建立自己的国家以进行政治活动,既然如此,新的一轮民族斗争亦即新的一场动乱,肯定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说,在前秦统治的时候,北方远未成为稳定的地区,由北方统一南方的历史前景并没有真正出现。这个时候的苻坚,与灭宋时的元世祖忽必烈,与灭明时的清世祖顺治皇帝,是大不相同的。这并不是说,苻坚完全不可能取得对南方一次重大战役的胜利(一次战役的胜利,偶然因素有时也能起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而是说在北方尚未稳定的情况下,即令取得一次战役的胜利,也难实现从北方统一南方的历史任务。或者,即令苻坚通过一次战役的胜利消灭了江左政权,也不过是把北方的民族动乱扩大到南方,从而使南北统一根本无法维持。反之,苻坚军事上败于东晋,就立即造成北方分崩离析的后果。根据这些情况,我认为苻坚统治北方所取得的成绩,必须放到十六国历史总的进程中来估量,看到它只是这个总进程的一个局部,而且不是不可以逆转的局部。苻坚的政绩,远不足以改变南北关系中所具有的民族对抗的性质。
十六国的历史说明,一个统治民族,一个民族政权,要消除其民族压迫的表象和内容,往往需要经过一个反复曲折的过程,而且一般不是一次能够完成的。要取得这种成就,统治民族个别上层人物的意愿固然重要,但还要等待统治民族本身进化到一个必要的水平,这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而统治民族能否得到足够的时间以完成本民族的进化,又要看是否具有民族内部和外部的安定条件,即本民族内部是否能取得协调而不致于内乱频仍,是否有其它民族至少在军事力量上强大到足以代替这一民族的统治地位。
十六国各个民族政权,其统治者特别是其创业人物,往往具有较强的汉化倾向,往往崇尚儒学,联络士人,以求创业成功。但是不要很久,其民族内部的守旧势力抬头,影响这个政权的政策,这个政权就会出现倒退的趋势。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其统治政策归根到底总是要反映整个民族的进化水平。如果民族进化水平还很低下,而统治者要长期稳定地维持一种较高的文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僭伪诸君有文学”条,据《晋书·载记》所录十六国统治者爱好经、史、文学的事迹立论说:“此皆生于戎羌,以用武为急,而仍兼文学如此,人亦何可轻量哉!”赵翼赞扬“僭伪诸君”个人文化素养之高,都是言之有据的。但是赵翼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有文学”的“僭伪诸君”所代表、所依靠的民族,却处在落后得多的状态。所以正是在这些“有文学”的人的统治下,造成了民族的大灾难,社会的大破坏,而他们本族政权,也往往是在尚未完成其民族进化过程以前,就被其它民族取代了。
有一些“僭伪”之君,在“好文学”方面胜过苻坚,如刘渊“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认为“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刘渊自称汉王,以继刘禅绍汉自许。但刘渊本人却又是永嘉之乱的罪魁祸首。也有些民族政权,在政绩上不比苻坚的前秦差。如鲜卑慕容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儒学昌盛,路有颂声。但是慕容氏入主关东以后,却又是官贪政鄙,内乱频仍,民族矛盾尖锐,终于很快就被氏人前秦所灭。不论是刘渊的匈奴族,还是慕容廆的鲜卑慕容部,都是在前后成百年的历史中经过许多反复,才逐渐完成其民族进化过程而稳定下来,与汉族及其它各族走向融合,甚至于逐渐消失了作为民族的存在。
至于苻坚的氏族本身,也有它自己的发展经历。氏族与中原华夏族接触极早,又长期与羌族为邻,受汉族和羌族的经济、文化影响较深。但是,氏族从来不是全族基本聚居在一起的民族。他们往往是分散成较小的群体而生活,各有君长,互不统属,住地不一定相联。在较大的范围里,他们则是与汉、羌等族错居。见于史籍的氐、汉交往,往往只是涉及氏族某一较小部分,而不是较大部分的氐人,更不是其整体。这种情况,不能不给氏族的进化带来影响,使其各个部分发展极不平衡。《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传》:“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氐最大,皆氐类也。”《后汉书》卷八六《西南夷传》谓冉駹“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通典》卷一八九亦述冉駹东北之氐“君长数十”。《三国志·魏志》卷三十注引《魏略·西戎传》总叙氐人社会,则曰:“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禄福①,或在汧陇左右,其种非一,……各有王侯,多受中国封拜。……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胡杂同②。……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今虽都统于郡国,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间。”曹操时武都氐五万余落出居扶风、天水界,有些氐人已徒居美阳,接近长安③。这就是说,氐人有小聚居和大错居的特点。所以《苻洪载记》标出苻氐“略阳临渭氐人”,盖亦氐人虚落间王侯,久离武都而居略阳,统于郡县。下云“世为西戎酋长”也只是指部落小帅④,而不是全氏族统一的首领。
苻坚祖父苻洪东徙,《通鉴》系之于咸和八年(333年),曰:“洪帅户二万,降于〔石〕虎,虎迎拜洪光烈将军、护氏校尉。洪至长安,说虎徙关中豪杰及氏、羌以实东方,曰:‘诸氐皆洪家部曲,洪帅以从,谁敢违者?’”案这次苻洪建议所徙诸氏,以地域言大概限于关中氐人。石虎乃“徙秦雍民及氐、羌十余万户于关东,以洪为龙骧将军、流民都督,使居枋头。以羌帅姚弋仲为奋武将军、西羌大都督,使帅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据此可知,这次徙民中有汉人豪杰,有氐人和羌人。羌人数万既随姚弋仲居清河,而姚弋仲又拥有西羌大都督的称号,剩下的由苻洪帅以居枋头者,当然只是氐人及汉人,而其中氐人数量多少,史不明具。我们知道刘聪时苻洪自称护氐校尉,后来石虎即拜洪为护氐校尉①;东迁枋头后苻洪反而失去了护氐校尉名号,但称流民都督。这里似可看出,苻洪枋头之众中氐人数量不会很多,至少不会多于汉人。后赵败乱以后,所在兵起,苻洪众至十余万,亦当氐、汉相杂,数量上氐人不会是主体,但武力方面应当主要是依仗氐人。
氐族统治者明白自己在数量上的这一重大弱点,所以苻洪起兵关东时带有三个称号: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大将军是东晋所拜,可用以维系所统汉人,并号令北方其余的汉人;大单于则表示自己有权总统诸胡族。这两个称号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最具实际意义的称号是三秦王。苻健悉众入关时,其所依仗的氐人武力既然在部众中只占少数,苻健所拥有的民族武力优势既然并不明显,那末入关以接近本民族的旧地,称王于三秦,就不失为一个稳妥的考虑。
西归氐人并不是一支强大的民族武力,已如上述,关中迤西氐人又多错居不相统属,苻氐亦难得其死力。西归氐人之中,有许多长老、功臣恃旧不虔,事端迭起。例如“始平多枋头西归之人,豪右纵横,劫盗充斥”①;氐豪樊氏有大勋,“负气倨做”②;苻健皇后强氏之弟强德“昏酒豪横,为百姓之患”③,等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苻氏的统治力量,甚至于在稍后形成频繁的内乱。东晋隆和三年(365年),前秦淮南公苻幼袭击长安。太和二年(367年)苻坚兄弟辈赵公苻双、晋公苻柳、魏公苻廋、燕公苻武等联合叛乱,分兵谋攻长安。东晋太元五年(380年),北海公苻重、行唐公苻洛叛;七年,东海公苻阳叛,等等。
除此以外,羌人部落亦数为叛乱。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叛乱的羌人部落,甚至连结作为统治民族的氐人为援。太和元年,羌人敛歧④率部落四千家叛,失败后投奔氐人聚居的白马。太元元年前秦克凉州后,议讨“西障氐羌”。苻坚曰:“彼种落杂居,不相统壹,不能为中国大患。宜先抚谕,征其租税。若不从命,然后讨之。”由于前秦部将纵兵大掠,苻坚斩前锋“以谢氐、羌,氐、羌大悦,降服者三万余落。”⑤凡此诸事,说明有些氐人部落不但不臣服于氐人的前秦政权,而且宁随与其杂居通好的羌人共同反抗前秦。前秦征服不宾,也把这些氐人部落视同异族,有时甚至氐、羌并讨。
前秦仿照汉、前赵、后赵徙民畿甸的办法,向关中迁徙被征服族的人民,以图就近控制。太和五年(370年)秦灭前燕,徙慕容及其王公以下并鲜卑四万余户于长安。咸安元年(371年),苻坚又徙关东豪杰及诸杂夷十万户于关中①,此次所徒,当包括汉族豪强以及前赵、后赵、前燕贵族在内。所以当苻融谏阻苻坚南进时,表示甚以鲜卑、羌、羯“布诸畿甸”、“攒集如林”为忧。特别是鲜卑贵族“列官满朝,势倾劳旧”②,足以与氐人贵族功臣相颉颃。太元元年(376年)秦灭前凉,又徙前凉豪右七千余户于关中。前秦所徒于关中者,除汉族外,大概都是分土定居,但并非一同编户。他们当是在其原有酋帅统领下,维持着军营组织。这些人无事则已,有事必为乱阶。所以当苻坚南侵失败后,鲜卑、羌以及丁零、乌桓等族首领,很快就树立起各自的民族旗号,参与权力的竞逐。
氐族人数不多,而前秦地境又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