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以北府宿将刘牢之为府司马,引他还驻京口以为援助。据《晋书》卷七四《桓修传》,我们知道与刘牢之同还京口的北府将,还有晋陵人孙无终等,而刘裕就在孙无终军中为司马。这样,曾长期被置于边裔的北府将纷纷率部南返,或投京口,或投建康,得到在江左内争中发挥作用的机会,而京口由于有了还驻的北府兵,也恢复了对建康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前所述,为了至少在名义上统领在北方屯驻作战的北府诸军,先有司马道子在建康置局,兼领徐州刺史,后有刘该继为徐州刺史,出镇鄄城。隆安元年,刘牢之已引所部北府兵归于王恭麾下。王恭虽然只居究、青刺史而无徐州刺史之名,亦未受平北将军一类军号,但由于有刘牢之以府司马率北府兵相随,是名副其实的北府镇将。《王恭传》谓恭“自在北府”云云;又王恭起事前曾说刘牢之曰:“事克即以卿为北府。”这些情况,说明在京口为北府镇将的王恭,只有倚靠刘牢之的北府兵才能自存,才能具有镇慑作用;而刘牢之的北府兵南归后还须依附士族,仍然是一支为门阀政治所用的军队,还不具有对士族的独立性。
北府兵摆脱士族控制而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是王恭兵败以后的事。王恭败死后,驻在京口的都督军府与州刺史分离:王恭所遗以京口为治的兖青二州复改徐州,谢琰为刺史;王恭所遗都督兖、青、冀、幽、并、徐、扬州之晋陵诸军事职则由刘牢之继任,亦在京口①。刺史不带都督,成为所谓“单车刺史”;而都督拥兵,北府之名专归都督所有。《晋书》卷一○○《孙恩传》谓谢琰以徐州刺史南讨孙恩,加督会稽五郡军事,遂“率徐州文武戍海浦”;而同书卷八四《刘牢之传》则谓刘牢之奉朝廷命讨桓玄,“率北府文武屯冽洲”。这里,谢琰的“徐州文武”指刺史所部,刘牢之的“北府文武”指军府所部,两者是区别得很清楚的①。
刘牢之由王恭府司马上升为都督数州诸军事,这是北府兵由士族工具的地位转变为独立力量的开始,也是东晋门阀政治演变的一大关键。原来,刘牢之在王恭军府时,王恭虽然只有仰仗这支武力的支撑才能存在,然而他出于门阀士族的偏执,对刘牢之以行阵武将相遇,礼之甚薄。刘牢之也自负才能,深怀耻恨。可是另一方面,王恭为了得刘牢之死力,又不得不屈尊与之拜为兄弟,甚至还在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刻,向刘牢之许下“事克即以卿为北府”的诺言。同时,司马元显派遣时为庐江太守的另一北府将高素向刘牢之策反,其诺言也是:“事成,当即其(案指王恭)位号”。交战双方都对刘牢之以北府相许,后来果然成为事实,说明时势如此,非刘牢之不能统率北府兵,非刘牢之不能发挥北府兵的作用。门阀士族垄断北府职任,并按照自己的愿望来使用北府兵,已不再可能;门阀士族专兵的现象,已经不存在了。不过这还只能说北府兵已成为一支独立的军事力量,至于说成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那还须要等待一个过程。
历史的演变总是迂回曲折的。新近居位的刘牢之并不能自如地运用其北府统帅的权力。《刘牢之传》谓“牢之本自小将,一朝据恭位,众情不悦,乃树用腹心徐谦之等以自强。”其时内有司马道子父子宗室名分之重,外有门阀士族桓玄的社会影响,一朝据位的刘牢之既不能也不敢突破这些障碍。刘牢之惶惶然不辨方向,举措失常,一变再变,直到投降桓玄后桓玄以之为会稽太守时,才明白筹算不在自己手中,形势对自己极端不利。他说:“始尔,便夺我兵,祸将至矣。”但是事机已失,无可挽回,广陵一江之隔,遂不可达,终于穷途自缢。刘牢之完全失败了。他败于政治而不是败于军事。政治上失败,军事力量也随之瓦解。后来刘裕兴北府之师以克桓玄,并没有现成的北府兵可用,只有利用京口的条件另起炉灶①。
值得注意的是,刘裕虽然起兵于北府,但是从义诸人除刘裕本人确知曾为孙无终司马、刘牢之参军外,其他人与昔日的北府有过直接关系的,恐怕不多。在南的北府旧将,已经被桓玄诛戮殆尽。史家往往只注意到刘宋的建立是北府兵的胜利,未曾注意与刘裕共义之人并不是那些当年有疆场功勋的北府将领,而这一点对于刘裕以后的活动是相当重要的。
《宋书》卷一○○沈约《上<宋书>表》,说到京口共义者刘毅、何无忌、魏詠之、檀凭之、孟昶、诸葛长民等人,“志在兴复,情非造宋”。这就是说,他们参加起兵,目的只在于打倒桓玄,兴复晋室,而没有废晋自立,取代门阀政治的意图。甚至于打倒桓玄,主要也只是由于桓玄妨碍了他们仕进途辙的缘故。桓玄鄙视魏詠之“不成令器”,又禁何无忌领小县,分见魏、何本传。桓玄原本器重孟昶,以刘迈忌之而未见用。《晋书》卷九六《列女·孟和妻周氏传》孟昶语妻周氏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便是一生沦陷,决当作贼(造反)。”所以刘裕在逐桓玄、灭卢循、“兴复”东晋以后,为了“造宋”,还必须建立对北敌的疆场功勋,求取信于朝野,并于其中物色可以随同“造宋”的人物,才可以逐步完成晋宋禅代的准备。刘裕迟迟不敢称帝,必于灭南燕、灭谯纵、胜后秦以后始成其篡事,主要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有疆场功勋的刘牢之在,而刘牢之又能够准确估量形势,谨慎行动,代晋过程就可能不是如此曲折了。
北府影响于东晋的政局,大而且久。百年来特殊的历史条件,使京口蕴藏着可观的军事力量。但是如果没有刘牢之辈北府将失败的教训,刘裕的成功得来可能更不容易。这是研究晋宋之际历史不能不注意的一个问题。
在本书的几个篇章中,都涉及东晋的北府和北府兵的问题。借此机会,让我将北府兵的创立及其发展阶段,作一小结。
回顾东晋之初,门阀政治尚不稳定,王敦、苏峻叛乱相仍。由于建康没有较强军事力量的支持,叛乱者动辄下都,威胁东晋朝廷的存在,而且扰及三吴地区。这种历史背景,导致北府重镇的建立。广陵、京口及其左近定居的以及不断南来的北方流民和他们之中的流民帅,是北府兵的主力。郗鉴是北府兵最早的组织者和指挥者。郗鉴以来,北府兵经历了并不完全相衔接的四个阶段:
一,郗鉴首创并受郗鉴后人控制和影响的阶段,从咸和三年到太和四年(328—369年)。这个阶段的北府兵是一支门阀士族兵,从战略上说来,它的主要作用是支持建康朝廷的门阀政治,维持几家当权士族力量的平衡,消除已形成的和潜在的军事叛乱,稳定东晋政局。有时这支军队也用于外战,但这不是它的主要作用。桓温逼走郗愔后,这个阶段遂告结束。
二,谢玄组建并由谢氏家族人物指挥,由谢氏豫州旧人刘牢之实际统领的阶段,从太元二年至十二年(377—387年)。这个阶段的北府兵仍然是一支门阀士族兵,领兵者有的是前一阶段的北府旧将,有的是新应募而来的流民帅。它的主要作用是从事外战,包括淝水之战和淝水战后的北伐战争。同时,它也起着支持建康执政,维持政局稳定,保持与上游桓氏势力平衡的作用。谯王恬在北府时,北府兵性质尚无变化,以后则越来越多地介入东晋内争。
三,刘牢之为统帅的阶段,自隆安二年至元兴元年(398—402年)。这个阶段的北府兵,正经历着由门阀士族军队向次等士族军队的转变。它虽在军事上取得了独立性,但政治方向不明确,行动无准则,朝秦暮楚,东倒西歪。它想在门阀政治的斗争中取得近利,但摆脱不了对门阀士族的政治依赖,终于在几经挫折以后归于失败。
四,元兴三年(404年)刘裕在京口重组的北府势力,完全是次等士族的武装。它摧毁了以桓玄篡晋形式出现的门阀士族统治,也就是门阀政治的回光反照;它压平了由另一些次等士族领导的农民反抗斗争;它又取得了多次的外战胜利。然后,出现了刘裕代晋自立。这一支本来是次等士族的力量,转化为刘宋皇权,终于恢复了中国古代皇朝的权力结构形式和统治秩序。中国历史上的门阀政治时期,也就是皇权变态时期,基本上宣告结束。由此至南朝之未,门阀士族仍然存在并起着相当的政治作用,但已不是决定性的政治力量了①。
① “掘墓人”是借用语词,取门阀政治终于其手之意。
① 据《晋书》卷六四《司马道子传》。传谓道子解徐州之任在是年九月安帝践祚之后,而《通鉴》于是年五月已录徐州易人。
② 据近时研究,刘该出于彭城丛亭里,依其先人历史及刘该行事看来,丛亭里刘氏既是士族,又是将家。刘该降魏后娶崔玄伯姊妹为妻,是崔浩姑父。孝文帝时的刘芳是刘该之孙。事见《魏书》卷五五《刘芳传》,以及《元和姓纂》卷五,《新唐书》卷七一《宰相世系表》彭城刘氏条。请参看田余庆、滕昭宗《南北对立时期的彭城丛亭里刘氏》一文,载《汤用彤先生诞辰百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8月。
③ 参看《宋书》卷八四《孔觊传》。
① 《晋书》卷八四《王恭传》。脱字据《廿二史考异》卷二二之说补入。《晋 书》同卷《刘牢之传》牢之代王恭之位,所叙有扬州,可证。
①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二二辨太元以来徐、兖分合问题,甚为清晰。钱氏乾嘉钜子,学风重考据事实而不多作解释。故本文特诠释其原委如此,以为补充。钱氏考史亦有偶误处,如云“安帝即位,道子解徐州,其刺史当即恭兼领。”案道子解徐州后,刘该为徐州刺史,而王恭只刺兖、青,并未兼领徐州。《世说新语·文学》“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条注引《晋安帝纪》载桓玄《诔王恭·叙》曰:“隆安二年九月十七日,前将军青、兖二州刺史太原王孝伯薨”云云,王恭官号只有青、兖而不及徐州,亦足为证。至于刘该,其人事迹不显,故钱氏未及细察。钱氏之误,与檀道鸾如下之误相似。《世说新语·文学》引《续晋阳秋》:“及平王恭,(牢之)转徐州刺史。”案刘牢之只即王恭都督位号,王恭所遗兖、青刺史改为徐州刺史,由谢琰继替,牢之未尝居徐刺也。关于此问题,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记事较准确。万斯同《东晋方镇年表》则于司马道子及刘该二任徐州刺史并漏。
① 参见本书第二二九页。
① 刘裕所依靠的,绝大部分是京口附近的侨人,多出于次等士族。也有个别门阀士族的沉沦者参加了刘裕的阵营,如王懿(仲德)。《宋书》卷四六《王懿传》:懿出太原王氏,祖仕石虎,父仕苻坚,均二千石。苻坚败后,懿起兵,曾事丁零翟辽积年。太元南徙,往依同族太原王愉,礼薄,又投桓玄。桓玄篡晋后,王懿在建康密应刘裕,遂为刘裕大将。王懿的道路和杨佺期相近,不过只是个人的事,不涉及一支军队。
① 关于北府兵,我以此为基础,增补资料,充实论证,另行写成《北府兵始末》一文,刊于《纪念陈寅格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12月),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