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腾报仇而斩汲桑之事,是司马越、司马颖两方势力冤冤相报的一例史证。最后,石勒追杀王衍和大批王公名士,焚司马越尸,俘司马越子;而匈奴刘渊、刘曜又与石勒配合,先后颠覆了司马越操纵的晋怀帝和越侄司马保钳制的晋愍帝这两个司马氏朝廷,使司马越和王衍家族在北方经营的政治势力完全覆灭。此后,匈奴刘氏和羯人石氏先后在北方立国,而“乞活”势力则长期留存于北方以与刘、石抗衡。
驰骋中原的刘、石既始终与司马越、王衍为敌,当然把由司马越、王衍派出的江左政权当作敌人。江左政权由于历史的原因而“不与刘、石通使”,也是势所必然的。何况当时北方刘、石势盛,咄咄逼人,欲通使求和亦非易事。刘、石忙于对付北方各种反对势力,也忙于应付本族内部无穷无尽的权力之争,事实上也还无暇顾及江左,一时还没有对江左形成严重而又持续的军事压力。这种情况,又使江左政权得以和辑内部,暂安一隅,无须汲汲于与刘、石通使,甚至敢于焚石勒之币以示决心。这就是前引钱大昕语的历史背景。
王导、司马睿不但继承了司马越、王衍执政时期形成的与刘、石对抗的政策,也把北方存留的拥越反颖势力,包括一些民族势力,作为自己的盟友,与之共抗不共戴天的刘、石。洛阳陷落后,司马睿即有讨刘、石之檄。《魏书》卷九六《司马睿传》:永嘉六年“睿檄四方,称与穆帝(案指拓跋猗卢)俱讨刘渊(案当作刘聪),大会平阳。”此事《晋书》及《魏书·序记》均不载。《晋书》卷五《怀帝纪》:是年二月癸丑,“镇东大将军、琅邪王睿上尚书,檄四方,以讨石勒。”不过,无论是讨刘之檄,还是讨石之檄,都只是司马睿按其既定方针对刘、石表现的一种敌对姿态而已,并不意味司马睿有力量足以采取军事行动。至于司马睿称与拓跋猗卢共同行动,虽符合司马越与拓跋部的历史关系,但也不意味果真有过与拓跋猗卢共同出兵之事。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由于历史的原因,司马越之友,虽胡人亦江左政权之友。此时江左政权与北方政权的矛盾,并不纯粹是汉胡民族矛盾;或者说,胡汉民族矛盾之中仍然留存着相当多的其他因素。
洛阳沦陷后的中原地区,匈奴、羯胡猖獗,能暂时抵挡他们的,是曾与司马越、司马腾相结的鲜卑段部和鲜卑拓跋部。鲜卑段部曾多次与刘、石作战。《晋书》卷六三《邵续传》,邵续本为成都王颖参军,后受王浚之命转向东海王越阵容,成为北方坞壁抗胡的一支重要力量。王浚为石勒所破后,鲜卑段部的段匹,“遣书要〔邵〕续俱归元帝,续从之。”石勒攻邵续,段匹救之,“〔石〕勒素畏鲜卑”,乃撤兵东走。同卷《李矩传》,李矩屯荥阳,刘琨遣人率鲜卑五百骑过李矩营,与匈奴刘曜军队对阵。“屠各(案为匈奴之一种)旧畏鲜卑”,望见鲜卑兵,不战而走。邵、李两传所记石勒及屠各均畏鲜卑,此二事《通鉴》均系于建兴二年(314年),可知鲜卑(主要是鲜卑段部)是洛阳陷后北方抑制刘、石的重要力量,因而也是江左结盟的主要对手。
司马睿登基,领衔劝进①者主要都是在北方抗拒刘、石的人物,如刘琨、段匹、邵续、慕容廆等,这些人中的多数,过去都与司马越有过联系。司马睿建立东晋后,继续与这些人所遣过江的代表人物保持比较特殊的关系。刘琨遣赴建康上表的长史温峤,是刘琨的姻亲。太原温氏非第一流门第,温峤本人亦非第一流人物②,而温峤于江左又别无功绩。但他过江后即结好于王导、庾亮等人,政治影响很大,名望蒸蒸日上。这除了他本人才能因素以外,同他作为刘琨政治代表的身分亦当有关系。东晋对段匹亦复如是。刘琨为段匹所害,东晋为了修好段氏,不为刘琨发哀,温峤上疏理之,始获允准③。段匹有弟名段实(段秃)者,在建康为将军④。元帝之初,鲜卑段末波也曾通使于江左。邵续遣至建康的代表是刘胤。邵续之婿刘遐亦间道遣使受元帝节制。上述所有的人,都曾在江左政治、军事活动中起过作用。
在论及司马越联合鲜卑诸部、司马颖联合刘石以相抗衡的历史背景时,有一事甚可注意。据《魏书》卷三三《张济传》,东晋之末,后秦攻击洛阳的东晋军,晋雍州刺史杨佺期乞师于北魏常山王拓跋遵,北魏遣张济报杨佺期。杨佺期谓张济曰:“晋魏通和,乃在往昔,非唯今日。……与君便为一家,义无所讳。洛城救援,仰恃于魏,若获保全,当必厚报。如其为羌所乘,宁使魏取……。”《通鉴》录此事于安帝隆安三年(399年)七月,文中“晋之与魏,本为一家”,胡注曰:“谓猗卢救刘琨时也”①,甚是。南渡之初,东晋的王、马,一方面仇视刘、石而不与之通使,另一方面远结鲜卑拓跋部以制刘、石。这既是司马越当年阵容形势的延续,又合乎远交近攻这一古老的用兵传统。当然,由于北方民族兴败形势复杂,远联拓跋这种既定方针并非不间断地延续至东晋末年,只是当年猗卢援刘琨的事迹,影响特别久远,到东晋末年还在人们的头脑里起着作用罢了。
《晋书》卷一○《安帝纪》隆安二年(398年)“十二月己丑,魏王珪即尊位,年号天兴。”王鸣盛于《十七史商榷》卷四五“拓跋魏书法”条说,《晋书》这种“魏王珪即尊位”的书法,与《晋书》所书其它各国“僭即位”一类者大不相同,因而断言“晋臣之词决不如此,唐人所追改也。”我认为王鸣盛从唐人追改求解释固可考虑,从江左政权在历史上与拓跋部的关系中求解释亦属可能。《晋书》记事,对拓跋魏另眼相看,不用贬词,例证甚多。王氏所举另一处,即卷九《孝武帝纪》太元十一年(386年)曰:“代王拓跋珪始改称魏”,此事在《宋书》卷九五《索虏传》中则作“自称曰魏”,暗寓僭越之意,与《晋书》不一样。所以我认为,大概东晋官方文书,对北魏事本来就另有书法。上引杨佺期语,曰“通和”,曰“一家”,曰“宁使魏取”等等,所反映的即是这种对等的、结盟的历史关系,与“焚石勒之币”、“不与刘、石通使”,正好形成对比。东晋与拓跋部基于历史原因所形成的亲近关系,到刘宋时不复存在,这一来是由于晋鼎已移,传统已断;二来是由于拓跋部业已坐大,威胁南方之故。
刘、石起兵,导源于越、颖对立,表现为诸王对抗,已如上述。但他们一旦兵起,民族矛盾就会逐渐显露出来。北士过江者,于刘、石多有家仇,邓攸弃子事是其显例。南渡人士在江左招魂葬亲,一时蔚为风气。《通典》卷一○三建武二年(318年)袁瓌上表请禁断招魂葬,所列入葬人物有尚书仆射曹馥、监军王崇、太傅司马刘洽等人,一皆下诏禁断。东海王妃裴氏南渡后,亦请招东海王越魂卜葬广陵,元帝特许之①。晋室王公士族名士死于刘、石者如此之多,江左王、马自然不能与刘、石通使以招众怒。由此可见,江左不与刘、石通使,除历史原因外,尚有现实的考虑。如果南北遣使通好,本来是虚弱的东晋抗胡政权就不可能继续团聚南来的士族和流民,也不足以慰吴姓士民之心,因而抗胡政权本身也会失去立足之点,失去存在的价值。
历史的理由与现实的考虑,促使王、马政权不得不采取这种“不与刘、石通使”的态度。照理,在东晋初建阶段,王、马应当同仇敌忾,不共戴天,亟思所以报复刘、石。王、马表面上确实持此态度,但是实际上又并非如此。
在南渡士族中,王导有“江左管夷吾”①之誉,又曾作“戮力王室,克复神州”②的豪言。但是王导并没有一匡九合的抱负,只是尽力于笼络南士,和辑侨姓,以图苟安。司马睿之所急,也是在江左建立霸业,并不真正以中原为念。史言司马睿“方拓定江南,未逞北伐”③,确是事实。终司马睿之世,终王导之世,他们未尝以北伐为务,在抗御刘、石方面始终是消极的。永嘉六年(312年)石勒治军葛陂,威胁建康,江左派去抵拒的人,不是王敦之类的实力人物,而是南士纪瞻。愍帝使至建康,希望江左遣军北进,以减轻关中承受的军事压力,也被拒绝。迨至长安不守,愍帝出降,司马睿、王导故作姿态,扬言北伐而不出师,卒以“督运稽留”罪杀令史淳于伯以塞责,成为江左一宗冤狱。对曾为东海王越典兵参军的祖逖的北伐,他们也多方掣肘。朱熹谓“元帝与王导元不曾有中原志。收拾吴中人情,惟欲宴安江沱耳。”又谓“当是时,王导已不爱其如此(案指祖逖北伐事),使戴若思辈监其军,可见如何得事成!”④朱熹居南宋偏安之世,对北伐问题看得格外清楚。王、马朝廷居衮职而真正以“克服神州”为念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他们的最高愿望,只在于保境苟安,尽量避免刺激刘、石,而无其它。在此以后,侨人逐渐安于所居,南北分割局面随之为人们所接受,北伐口号也丧失了原有的意义,往往成为强臣增益权威的一种手段,因而总是得不到朝野一致的支持。
石勒于老暮之年致市与江左修好①,自然是考虑到灭东晋既不可能,北方内部又不稳定,为子孙守业计,宁与江左言和。江左拒和,事诚可嘉;未与刘、石通和,亦属事实。但袁燮言东晋“朝夕思虑求胜敌之策”,钱大昕言其“卓然自立”,似皆溢美之词,历史事实未必真正如此。
① 案指东晋三次收复洛阳之事,一为永和七年至兴宁三年(351—365年),一为太元九年至隆安三年(384—399年),一为义熙十二年以至东晋之末(416—420年)。
① 《晋书》卷一○○《陈敏传》。
① 《并州歌》多异文,备见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晋诗》卷九。逯辑题作《军中为汲桑谣》,似未能点明歌词的主旨所在。
① 《艺文类聚》卷一三载刘琨等劝进表凡四,《文选》卷三七及《晋书》卷六《元帝纪》录其一。元帝报刘琨令,《艺文类聚》卷一三及《晋书》卷六二《刘琨传》各录一通。
② 《世说新语·品藻》“世论温太真”条:“世论温太真(峤)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
③ 温峤疏文,见于《敦煌石室佚书》所收写本《晋纪》,今本《晋书》失载。
④ 将军段实,见《晋书》卷六《明帝纪》。《魏书》卷九七《司马睿传》谓为段匹之弟段秃。案段实原在李矩军中为司马,见《晋书》卷六三《李矩传》。其归建康,当在李矩南奔失败之后。
① 关于猗■、猗卢与晋司马腾、刘琨关系,可参《魏书》卷二三《卫操传》所载晋光熙元年(306)卫操所立碑文。
① 此据《晋书》卷八三《袁瓌传》。同书卷五九《东海王越传》,裴妃欲招魂葬越而元帝不许,“裴妃不奉诏,遂葬越于广陵。大兴末,墓毁,改葬丹徒。” 考虑到元帝深德裴妃,似以《袁瓌传》为得。
① 《世说新语·言语》及注,《晋书》卷六五王导、卷六七温峤传。元帝亦以管仲目王导,尊之为仲父。
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