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早就料到啦。他开始把集团军抓在手里了。是开门见山……”维斯宁倾听着别宋浴夫吱吱呀呀的声音,心里这么想。
“第二点……”别宋诺夫继续说,走列桌边看着炮兵司令洛米哲将军,打算对他讲这么几句话:“很遗憾,目前在我们这个地段,无论空军或坦克都不占优势。不过谢天谢地,我们有足够的炮兵,这是令人满意的。”这几句话在他头脑里萦绕了半天,但他嘴里讲出来的却是另外几句;“我想有必要修改一下最初的炮兵防御计划。所有的炮兵,除军属炮兵外,最好都用直接瞄准射击。排成步兵战斗队形,打毁敌人的坦克。最主要的是打毁他们的坦克。我们自己的坦克一定要到紧急关头才参加战斗。在这之前,我们要象爱护眼珠一样爱护它们。”
“明白了,司令同志,”雅岑柯说。
“那么您认为怎样……将军?”
炮兵司令洛米哲少将是个四十岁的黑发美男子。他正偷偷地在拍纸薄上画着半张着小嘴唇、翘起小鼻子的女人侧面像。这时他合上拍纸簿,用那双热切而闪忽不定的眼睛看着别宋诺夫,说:“司令同志……这样一来,我们会不会把所有的炮兵都搞光?打完第一仗就搞完了。我想提醒一下:榴弹炮打坦克不那么有效。就射击速度来说,当然比反坦克炮要差。已经命令全部‘七六’炮炮连进行直接瞄准射击了。”
别宋诺夫仔细看了看洛米哲,对他的异议感到有点吃惊。
“我知道我们在冒什么风险。就是落得一炮不剩,洛米哲将军,也比‘脚底抹油’好得多!”他有意用了这个特别鲜明的士兵用语。“比脚底抹油’、带着炮兵溜到斯大林格勒去好得多。因此我再重复一遍:使用一切手段打毁坦克,消灭德国人的主要突击力量!不让一辆敌军坦克冲到斯大林格勒去。要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你们知道在曼施泰因发动反攻之后,在包围圈里的德国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吗?他们在那里等着……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着突破包围圈。我们要时刻记住:对方不是新手,而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将军。请大家好好理解这一点:我认为,我们集团军在战斗第一阶段的丰要任务就是消灭坦克。有问题吗?”
没有人提出问题。
“全明白了,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想稍微缓和一下别宋诺夫说话时的激动语气。
“德国人跟过去不同啦,”洛米哲嘟嚷着说。“他们冲不过来的,司令同志。”
“德国人还是跟过去一样,”别宋诺夫表示不同意,并且皱了皱眉头。“将军,请您不要那么轻敌。说句不客气的话,这种论调早已过时了。”
洛米哲又打开拍纸簿,用削得很尖的铅笔闷闷不乐地在本子上画着。坐在旁边的维斯宁一看,乐了:炮兵司令在女人的侧面像上加了一撮浓密的小胡子,然后是大胡子,胡子里插着一根挺长的香烟,在冒出一圈圈的轻烟。随后,他又在图画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我知道他是对的,但实在太……您说,军事委员同志,他搞得我们这么难受干吗?自己不抽烟,也不让人家抽。这里是女修道院还是怎的?”
维斯宁微微一笑,把洛米哲的拍纸簿拉过来,在纸页边上写了一行端正的小字:“我们慢慢戒吧。我自己也想抽,想得快要发昏啦。”
洛米哲立即回答,用削尖的铅笔扭扭歪歪地写了几个简短的字:‘戒不掉呀!天晓得!”
别宋诺夫微跛着腿在房间里踱步,装作没有注意他们的笔谈,他暗暗问自己:“我想知道:我们彼此能够彻底了解吗?”
他将手杖撑着地面,站停在集团军反谍处处长欧辛上校面前。
欧辛没有坐在桌旁,而是静悄悄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骨架子大,长着一头淡黄色卷发,圆圆的脸上显出严肃而恭敬的神情。此刻,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被马裤绷紧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拍纸簿,也在记着什么。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讲过一切话,也没有改变过姿势。
别宋诺夫心里想:“这位上校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鲍日契科少校!”司令唤了一声。
房门打开了,隔壁传来电话机的蜂音信号,鲍日契科精神饱满地走了进来,眼睛里还含着笑意,因为他刚在那边讲过笑话。
少校在门口把靴跟一碰:“有!司令同志。”
“准备汽车。”
“将军同志,”鲍日契科作为副官,有着关心司令生活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他带着几分执拗的语气说,“饭准备好了!您要了饺子。再过十分钟就好了。”
“少校的点子不错,”维斯宁说着,霍地站起来,把他那张愉快、红润、生气勃勃的脸对着鲍日契科。“我‘赞成’,而且不反对来一杯驱寒。好主意呀,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别宋诺夫冷淡而又客气地拒绝了:“谢谢您,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等会饿了,我就不客气,在杰耶夫师里吃吧。”
他把手杖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穿上了副官拿给他的短皮袄,扣着扣子,对雅岑柯说:“同意您的意见:他们的主攻目标是右翼,这是毫无疑义的。我到杰耶夫师的观察所去。请您把一切重要持况向那边报告。”
大家送司令到门口,只有雅岑柯将军跨出门槛,走到又黑又冷的前室里。这里看不见他的脸,但在寒气中可以闻到混合香水的气味。别宋诺夫觉得参谋长在告别时似乎想握握他的手表示团结一致.只是没有拿定主意。
“让我们满怀信心吧,”别宋诺夫说罢,跟雅岑柯匆匆握了一下手,就走到街上去了。
十二月的夜晚,寒风凛洌,繁星满天,夜色笼罩着草原和镇子。别宋诺夫走近停在路上的发黑的汽车,忽然听到背后屋门一响,接着,从台阶旁边的雪地上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他转过半个身子,以为参谋长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走来的却是维斯宁。
维斯宁迈着白鹭般的长腿,大步走近别宋诺夫,有点局促不安地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去它的吧,水饺不吃了!一道走好吗?要是我跟你一起到观察所去,你不会反对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据我所知,军事委员要上哪儿没有必要征得司令的同意。你可自行决定……”
维斯宁毫不介意地笑了起来。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请原谅,你的直率简直使我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回答呢?……”
“是这样的……”别宋诺夫把维斯宁从汽车跟前拉到一旁说:“我还想向你提一个非常直率的问题,就象一个共产党员对另一个共产党员那样直率……维塔里·伊萨耶维奇,要是有谁建议你象看管小孩那样监视新来的司令,特别是当他刚刚就职的时候,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有可能变得复杂化。我们就难以相处下去。”他沉默了一下,维斯宁也没有打断他。“如果不是这样,我准备马上为刚刚讲过的话道歉。”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甚至一把摘下了眼镜,瞪着两只近视眼忧郁地注视着他。“谢谢你的坦率。我也老老实实对你讲,要是有谁企图让我来注意你的行动,我就让这个傻瓜见他妈的鬼去,甚至给他再历害点的颜色瞧瞧!其它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谢谢你,”别宋诺夫笑了笑。“请原谅我讲了刚才的话。”
“恰恰相反,”维斯宁说,“我倒希望找个时间详细谈谈。不过当然不是在车上。”
“到师里去谈吧,”别宋诺夫表示同意,但立即补充了一句,“当然,要是德国人允许的话……”
鲍日契科少校在他们面前打开了车门。
第八章
深夜两点多钟,杰耶夫上校的师经过两百公里行军到达了指定地区——梅什科瓦河北岸。部队没有休息,就立即布防,开始在冻得象铁板一样硬梆梆的土地上挖工事。现在大家已经明白为什么要占领这条河。在人们心目中,这条河是斯大林格勒的最后屏障。
前面,从战斗正在进行的远方,不断传来沉闷的轰隆声,这种声音到夜里三点多钟显得更为剧烈了。南方的天空微微发亮,紧靠地平线,在黑沉沉的夜空下有一道淡红色的弧形亮光。在短暂的寂静中,从整个河对岸,从那个可以感觉到某种不可见、不可知的东西逐渐迫近的方面,传来铁锹碰击多石的土壤、十字镐迟钝地敲打地面的声音以及口令声和马儿喷着响鼻的声音。在这里挖工事的有两个步兵营、一个独立反坦克炮营和炮兵团的三个连。它们经过连接村庄的唯一的一座木桥,被调到南岸来,在全师主力的前沿设防。人们怀着新的激动情绪,眺望远处的火光,不时粗鲁地骂几声,然后又看看北岸,看那山岗上的点点房舍和那座木桥——炮兵团来晚了的大炮正在过桥。
梅什科瓦河把镇子隔成两半,河水在星光下泛着蓝色。积雪从辅助河岸上象浓烟般随风而下,形成一股股的雷尘,驰过冰面,在结冰的桥桩上打转。
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的炮兵连奉命参加直接瞄准射击,它的阵地在战斗警戒哨后面,这时正在河岸上挖战壕。经过三小时艰苦的劳动,炮位已达到一锹半的深度。
库兹涅佐夫中尉全身都湿透了。他和大家一样,一开始就按捺着狂热、急躁的情绪。从升起弧形亮光的天边,远远传来沉闷的、雪崩似的轰隆声。谁都知道,战斗正在迫近,正在不可阻挡地从那边压过来,如果来不及掘好战壕,没有泥土作掩护,那就等于脱光了衣服站在满地冰雪的河岸上。但铁锹挖不动冻得梆硬的地面,只有十字钢的猛击才能敲出几个小洞,啄出几块泥土,溅起象隧石那么坚硬的碎片。
从下游吹来的风掠过河岸;在灰白色的雾露中晃动着炮兵和邻近步兵们的身影;到处是黑黝黝的大炮护板。
到了夜里,天更冷了,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筒直无法张嘴谈话。人们嘎声喘息着,只要谁稍微停止一下工作,出汗的脸上霎时就蒙上了霜花,一层薄冰使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了。如果口渴难忍,就从胸墙上扒几捧压紧了的、被泥块弄脏的积雪,放在嘴里嚼一嚼。淡而无味的雪水冰着喉咙,雪块在牙齿间嚓嚓作响。库兹涅佐夫汗流挟背,一个劲地用十字镐掘土,怎么也不能停下来歇一口气。他的军便服粘在脊梁上,一阵寒颧象毛茸茸的小蛇爬过了潮湿的身体。他和大家一样咽了些雪块,但嘴里还是干得厉害。口渴折磨着他,使他不断想起那清澈香甜的井水,真想把下巴浸在凉水里,憋着气从铁桶里喝它一阵子。
“您雪吃得太多了,中尉同志,”戚比索夫怯生生地说,他跟在库兹涅佐夫的十字镐后面,用铲子笨拙地铲着泥土。“不要让胸口受凉。雪是骗人的东西。只能看看的!……”
“没事儿!”库兹涅佐夫吐了口气,唤道:“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上士脱掉了军大衣,只穿棉袄,和瞄准手涅恰耶夫在一抉挖壕沟,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乌汉诺夫放下十字镐,跳到还挖得很浅的发射阵地上来。
“干得怎样啦,中尉同志?我们慢慢地钻进地球里去啦?”
乌汉诺夫干得满脸通红,呼吸有些急促,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健康的汗水味,湿润的脸上亮晶晶的。
“我看这样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