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宋诺夫带着原先那种回忆的神情,回头看了看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中尉,后者按照军人的规矩,笔直地站着,仪态端正,精神抖擞,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别宋诺夫漫不经心地说:“您讲吧。”
“炮兵连已作好战斗准备,将军同志!”
“战斗准备?”别宋诺夫反问道,两眼注视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您相信好运气吗,中尉?”
“我不相信运气,将军同志。”
“真是这样吗?”别宋诺夫说,在他的这句话里包含看某种特殊的含意,使德罗兹多夫斯基摸不着头脑,有点惊慌失措。“我在您这样的年纪还相信长生不死哩……中尉,您的连位于坦克威胁的方向,而斯大林格勒就在背后,这一点您清楚吗?”
“我们将在这里打到最后一个人,将军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坚定地表示。“我知道这儿是受坦克威胁的方向。我向您保证:第一炮兵连的炮兵们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决不辜负对我们的信任!将军同志,我们准备战死在这条战线上!……”
“为什么要死呢?”别宋诺夫皱起眉头说。“希望您用一个好得多的词‘坚持’来代替‘战死’这个词。用不到这么坚决地准备牺性,中尉。您可以走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别宋诺夫的问话时,口气特别坚决,并且忠诚地凝视着将军的眼睛,就象军事学校的学员们—面报告,一面望着自己热爱的教官那样。但当他转身离开时,马上觉察到周围空寂无声,于是他才明白,看来将军不怎么喜欢他准备投入战斗的坚决表示,似乎这种表示不很自然,有点做作。然而,杰耶夫上校却合上棕黄色的睫毛,相当赞许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军事委员维斯宁则透过闪光的眼镜关切地打量着德罗兹多夫斯基。
“您何必要去死呢,中尉同志?”维斯宁问道,他还猜不透,为什么这个姿态端正得象军校学员似的炮兵连长竟表现得如此激昂慷慨。
“生命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的。对吧?因此,还是作好生命只有一次的思想准备吧。依我看,中尉同志,每次战斗的意义,并不在于使人成为坟墓里成千上万只蛆虫的虏获物,要喂蛆虫不用打仗也行。不管怎么不合常情,打仗恰恰是反对死亡。难道这不是真理吗?”
然而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并未说谎,也不是装样子。他早就提醒自己:他所期待的第一次战斗将对他的命运起很大的作用,也可能,这次战斗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他跟任何人一样,并不相信自己会死,因为他未曾濒临过死亡的边缘,也未曾在别人的死亡中看到自己死亡的影子。
德罗兹多夫斯基问答道:“师级政委同志,我自己在死亡而前是不会胆怯的……”
“您是共青团员吗?”维斯宁问。“也许我没有猜错吧?”
“不光我一个人是,师级政委同志。所有的排长和炮班里半数以上的战士都是团员。连的共青团小组长是达夫拉强中尉……”
“而且,”维斯宁微笑着象对熟人那样朝达夫拉强点点头,达夫拉强兴奋得象个孩子,也用微笑回答他。
“你们的生活道路还刚刚开始。我只能羡慕你们。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的。”
维斯宁向胸墙走去,师长和侦察科长都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
现在谁也不再注意德罗兹多夫斯基了。杰耶夫上校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耸了耸强有力的肩膀,看看手表,又看看南岸的镇子,然后把警锡的目光转向别宋诺夫那边。
别宋诺夫坐在弹药箱上,两手按着手杖,眼睛疲倦地半闭着。草原上空,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晨风吹来一阵阵或高或低、时远时近的嗡嗡声。别宋诺夫仿佛在凝仲访听这种声音,眉心上两道直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这皱纹表露了他内心的不满情绪,使杰耶夫感到心慌。
“那么您的侦察班究竟在哪儿呀,上校?”别宋诺夫问。
“我想我们该回观察所了,”杰耶夫尽量压低他那响亮的男中音回答。“侦察班出了问题,司令同志,但我很难解释……”
“您说什么来着?”
听司令问话的口气可以完全肯定:情况很不妙。但是杰耶夫还是接下去把话说完:
“司令同志,看来在这儿等侦察班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又不是等侦察班,”别宋诺夫恼火地说。“要对这样的侦察班承担责任,上校,您等着瞧吧!”
“天亮起来了,”维斯宁说。
他从上了年纪的师侦察科长库雷绍夫中校手里拿过望远镜,好奇地了望远处的火光和前面那座已看得相当清楚的镇子。这时,周围所有的物体渐渐露出立体的轮廓,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楚了。炮连陈地上,不论在远处或近旁,出现了一些通宵未眠的人们,他们的脸孔平板而阴沉,好象假面具一样;还现出一门门大炮、胸墙上的土堆和耸立雪地上面的灌木丛,灌木的秃枝在风中噼啪作响。这正是十二月的黎明化为东方红霞满布的清晨的转变时刻。
突然间,一阵隆隆巨响震动了整个地平线,这响声越来越大,好象一只巨大的铁球在草原上滚动。就在同一瞬间,从镇子上空的火光中间升起了一串串红、蓝两色的信号弹——一发接一发,连成半团形。
“我们等到了!……”德罗兹多夫斯基激动地想,“这是德国人的信号弹……难道他们这么近了吗?怎么会这么近呢?这是什么响声啊?……”
接着,隆降声越来越大,逐渐充塞于整个天地之间。它己不再象滚动的铁球,而是象一阵阵山崩地裂般的雷鸣,忽而在远处震响,忽而在背后深深的河床里引起强大的回声;这一片响声正从前面什么地方不可避免地、可怕地滚滚而来。
似乎大地也象有生命的躯体一样在发抖。镇子上空,成串的红、蓝信号弹在不断地划着闪光的弧线,好象给这隆随声发出信号。
“这是什么?坦克呢还是飞机?马上就要开始了吗?……还是已经开始了?要不要发‘准备战斗’的口令?我应当立即行动!……”
德罗兹多夫斯基还在竭力保持镇静,不发口令。他看到别宋诺夫将军脸色阴沉地向天空了望,杰耶夫上校紧锁双眉,维斯宁手举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光。
后来维斯宁把望远镜还给侦察科长,不知为什么把眼镜也摘了下来。他转身朝着别宋诺夫,不戴眼镜的脸显得很古怪,脸上露出着急而又高兴的神情,就象一个人在宣布一项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的新闻:“他们来了,彼得·阿历克山德罗维奇。鬼知道有多少……”
那边,在火光中,有一大片东西,象是天上的乌云,开始闪着谈淡的红光。乌云在接近,一片轰轰的马达声接连不断地朝着镇子直扑过来。在这块乌云中,已经开始显现出负荷沉重的“容克”式飞机的轮廓。它们从南方飞来,拉得长长的庞大机群已掠过并遮蔽了远处的火光;飞机是那么多,德罗兹多夫斯基一下子数也数不清。
大家越来越明确地看到这些飞机正是向这边、向镇子、向炮兵连飞来,越来越逼近,别宋诺夫的脸也就变得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冷酷无情,简直象石块一样。
军事委员的一双近视眼没有去看天空,而是带着猜度的神情盯着司令,他那末戴手套的手(手套插在皮袄口袋里,忘了戴)将眼镜放在领子的绒毛上擦着。
德罗兹多夫斯基心里又在想:“他们干吗站着不动也不下命令呢?当着他们的面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时,穿着漂亮的副官大衣的鲍日契科少校,象溜冰似的顺着胸墙滑到了炮场上———看样子他是从吉普车那边跑过来的。根据不成文的规定,当副官的可以经常提醒,有时还可以要求司令。
这时候,鲍日契科使用异常坚决的口气对别宋诺夫喊道:“司令同志。把车子开过来好吗?应该离开了,司令同志!”
“也许得在这儿等到轰炸过去,将军同志,”杰耶夫从棕色眉毛下面注视着飞机的动向说。“我怀疑在战斗打响之前是否能赶到观察所……”
“我确信能够赶到,司令同志!”鲍日契科担保说,并向杰耶夫解释;“按里程表来算只有三公里,很快就到……”
“当然,很快就到!”维斯宁涨红着脸戴上眼镜,目测着从那遮住火光的机群到河对岸师观察所所在的一片圆形高地之间的距离。
“只有四公里,鲍日契科,”他订正了里数,激动地问杰耶夫:“上校,您肯定他们将在这里轰炸吗?是否有可能飞向斯大林格勒去呢?”
“不能肯定,军事委员同志……”
别宋诺夫冷笑一声,深信不疑地说:“他们将在这里轰炸。立足在这里。前沿。这是绝对肯定的。德国人不喜欢冒险。没有空军掩护,他们是不会进攻的。嗯,我们走吧。三公里还是四公里——反正—样。”
这当儿他又象无意中记起了站在一旁等待的德罗兹多夫斯基。“好吧……全体隐蔽,中尉。就象大家常说的那样,得挨一场轰炸啦!然后才是主力上场;坦克冲过来。这么说,中尉,您是姓德罗兹多夫斯基罗?”别宋诺夫问道,又在回忆着什么事。“这个姓挺熟。我记住它。希望再听到您的消息,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不准后退一步!要打毁坦克,守住阵地,不要老想着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想到死。您的炮兵连在这里大有可为,中尉。希望你们顺利……”
别宋诺夫登上胸墙,微微跛着脚朝吉普车走去,鲍日契科副官和杰耶夫上校跟在他后面。师侦察科长还留在发射阵地上,他游移不定地把一只脚踏在壕沟边上,膝盖上还摊着图囊,手里仍然举着望远镜,从透镜里搜索着镇子前面的一片空地。在没有等到自己的侦察班归来、没有弄清他们的情况之前,他不想就这么简单、随便地离去。维斯宁理解这种心情,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对他讲了句什么话。在这之后,沉默的中校才慢吞吞地、沮丧地向交通壕走去。
维斯宁登上岸旁的小丘,在离炮约五米的地方稍稍站停了一会,在头顶上空隆隆的飞机声中,用听不清楚的声音有点激动地对德罗兹多夫斯基说:“喂,连长,看来热闹的时候到了!第一次打仗不害怕吗?”
“不怕,师级政委同志!”
“那好极了。你去指挥吧,连长!……”
德罗兹多夫斯基又捱了几秒钟没有行动,他呆呆地笔直站在那儿,直到首长们在胸墙的土堤外看不见了,他才茫然若失地望望发黑的天空——天上的一切都在飞驰、移动、咆哮,这时候,他突然用特别响亮的、奋激的声音喊出了口令:“炮兵连,隐蔽!……”
士兵们苍白的脸在大炮附近晃动起来,他们弯着腰,好象被这轰轰响的天空压折了似的,德罗兹多夫斯基经过他们身边向连观察所奔去。
第十一章
马达在头顶上怒吼,压倒了地面上所有的声音,震荡着人们的耳鼓。
第一机群开始明显地变换队形,拉长距离,飞成圆形。库兹涅佐夫看见德国人的信号弹从镇子的房屋后面升起来,好象红蓝两色的喷泉。随后,一颗回答的信号弹划出一缕轻烟,红光闪闪地从领队的“容克”机上发射出来;许多明晃晃的机翼使这颗信号弹暗淡失色,很快就坠落下去,在排红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