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活着,同时觉得嘴里充满热乎乎的咸东西。
他朦胧地看到,自己那只捂着脸的泥污的手上尽是红色的斑点。“这是血吗?”他想。“哪来的血?我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中尉!……亲爱的中尉!……你怎么啦?……”
他吐了口血,抬起头来,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着:“为什么天下雨而我站在椴树底下呢?甚么样的椴树?这是在哪儿?在莫斯科吗?在我童年时代吗?……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被爆炸的气浪摔到离护板两米远的地方,倒在炮架之间,胸部搁在一个打开着的弹药箱上。护板的右面部分炸得朝上翘起,被弹片不可思议的力量弄得面目全非。右边的胸墙已经一扫而光,那儿有个挺深的蝉坑,边上堆着些高高低低的焦土。
在胸墙外面二十米的地方,那钢铁的庞然大物,刚才还那么冷酷无情地向炮位哗啦啦铺天盖地而来,这时却被一片无声无息的、越烧越旺的大火包围住了。
第二辆坦克就停在大火跟前,垂下来的炮管朝着左边那座桥;一缕缕细长的油烟象触须一样从炮管里冒出来。
在第一辆坦克里,炮弹尖叫着,爆炸了,炮塔在震动,履带在咯咯地颤抖,好象这辆坦克还有生命似的。一股难闻的油腻腻的烤肉味混合着燃烧油料的烟气在空气里飘散。
“我击毁了两辆坦克吗?”库兹涅佐夫模糊地回忆着,由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而喘不过汽来。他竭力想象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伤在什么地方?卓娅在哪儿?她本来在我旁边的……”
“卓娅!”他唤了一声,又感到恶心起来。
“中尉……亲爱的!”
她闭着眼睛坐在胸墙下,两手扯开胸前的扣子,看来,给震伤了。整洁的白帽子没有了,头发里夹着雪花,披散在肩上和脸上,她轻轻地咬着头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卓娅!”他又低唤一声,并试图站起来,使他铁—样沉重的身体离开弹药箱,离开抵在胸口的穿甲弹钢弹头,但他一下子站不起来。
卓娅把头一摆,撩开头发,忍着痛,由下而上地看了库兹涅佐夫一眼,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由于长时间的耳鸣,他听不见卓娅的声音,过后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卡瑟木夫的一只手上,这只手从炮轮后面伸了出来,指甲在轻轻地抓着泥土。
这时他看到一团隆起的、僵卧不动的暗身体,头抵在胸墙边上。卡瑟木夫已不再呻吟。他脸面朝下躺着,棉袄被弹片撕裂了,背上沾满了污黑的、炸起来的泥团和粘看火药灰的雪块。他的两只毡靴的靴尖都朝里弯着,只有一只手还在动。库兹涅佐夫望着这些抓泥土的手指。
他咽下满嘴带咸昧的唾液,想大声告诉卓娅:是一颗炮弹在胸墙上爆炸,把他俩震伤、震聋了,还有卡瑟木夫快要死了,得把他抬到炮后面的壁坑里去,立刻就抬,快些抬。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必须快点做好这件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卓娅还迟迟不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娅!”他又喊了一声,同时吐了口血。他等喘息稍定,就从弹药箱上爬到胸墙下面来,两手抓住卓娅的肩膀,满怀希望而全身无力地说:“卓娅!震伤了吗?卓娅,你听见吗?你受伤了吗?受伤了吗?……卓娅!……”
卓娅的双肩在他的两只手下面没有反抗,但她的眼睛和被一绺绺头发遮盖着的紧闭着的嘴唇却露出反抗的表示;她忽然用手套的背面在他下巴上揩了一下,这时他看见手套上有他自己的血。
“没什么……我震伤了,摔在箱子上了!”他凑到她脸边叫道。“卓娅,你看看卡瑟木夫怎么了!听见吗?快!我得到炮位上去!……卡瑟木夫好象……”
他吃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跨到炮架跟前,他准备先去搬炮弹,然后去瞄准。但是这当儿他看见卓娅正沿着胸墙向炮轮边爬去,听见她说:
“中尉,亲爱的,来帮帮忙!……”
他俩一起将卡瑟木夫拖到放弹药的壁坑里。卓娅跪着,弯下腰,伸于去摸卡瑟木夫的胸口和肚子上的绷带,绷带又脏又破,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水,己被弹片划得稀烂。
最后,卓娅垂下手,直起腰,用不言而喻的眼光看着卡瑟木夫的脸。库兹涅佐夫也明白了:卡瑟木夫是胸口中了弹片而死的,看来是在他还想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当时最后一颗炮弹恰好在胸墙上爆炸……
现在,卡瑟木夫的头枕在炮弹箱上,年青的、没有胡子的脸,不久前还是黝黑而有生气,现在却变得惨白,被死亡抹上了一层讨厌的色彩,并且瘦削得难以辨认。在这张脸上,一双半睁着的、好象两颗湿漉漉的樱桃似的眼睛谅异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看着被弹片划开裂口、撕成碎片的棉背心,仿佛卡瑟木夫直到死还弄不懂,他怎么会被打死,怎么就此不能站起来、走到瞄准具跟前去。在卡瑟木夫眯着的、失去视力的眼睛里默默流露出他对自己死得过早感到惊异,同时,还包含着死亡的神秘的宁静。就在他试图站起来走到瞄准具旁去的一刹那,弹片击中了他的胸口,一阵剧烈的灼痛把他推进了死神的怀抱。
“我们那儿的自然景色真好!”库兹涅佐夫想起了这句话,随着飘来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他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眼下他问样可能被打死或打伤。他将丧失活动能力,只好无力地躺着,不能动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这种想法使他对自己可能变得束手无策而非常愤恨。胸墙前面,两辆坦克在燃烧,草原上到处是交织的火网和大片移动着的滚滚浓烟,壕沟附近,坦克的蝎子般的黄色车身在浓烟里忽隐忽现,火热的气浪一阵阵冲击到脸上来,发聋的耳朵里尽是枪炮的嗡鸣,—一这一切使他不由得怒火万丈,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这种象发疯一样病态的狂躁心情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
“射击,射击!我能射击!向这烟雾,向这坦克,向这些十字,向这片草原。只要炮是完好的,只要瞄准装置没打坏……”当他象醉汉般站起来,一步跨向炮座时,这几句话一直在脑子里紊绕。
他开始检查,用手摸瞄准镜,很怕事先找到损坏的痕迹,幸而瞄准镜完好无缺,丝毫未被弹片打坏。这一来他可着了忙:急得连手指也哆嗦起来了。
他哑着嗓子发出口令,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炮弹,炮弹!”
于是他装好炮弹,迫不及待地扑向瞄准具,用手指抓住旋转和升降装置。炮身慢慢伸入翻滚的烟雾中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己和炮身溶合在一起,炮象是有生命似的,它非常听话,象亲人般理解他。
“放!……”
“我发疯了,”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愤恨地感到自己可能会死,感到自己已经和炮溶为一体,被一种类似挑战的狂热支配着。他下意识地做看一切动作。
他的眼睛急切地在十字标线上捕捉目标,看见黑烟向四面扩散,噼噼啪啪的火焰迎面烧来,黄色的坦克在山沟左右成群地爬动着。他的哆嗦着的双手把炮弹扔进冒烟的炮尾,手指慌忙地揿动着击发机。橡皮眼罩被他的汗水弄湿了,一个劲儿地叩击着他的额头。这使他看不清每一发穿甲弹的弹迹,看不清它们如何穿入烟雾,穿入旋风似的烈火和坦克群中去。他不能准确地把握弹着点。他已无法思索和计算,但不肯停止射击。他边打边说服自己:哪怕只命中一发也好。
当他跑过去装填时,发现箱子里还有许多炮弹,够打很长时间,这使他高兴得真想笑起来。
“恶棍!恶棍!我恨你们!”他在隆隆的炮声中大叫。
在一次射击的间隙里,他从瞄难镜边跳起来,正好碰到卓娅的眼光,卓娅样子很窘,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惊奇和劝阻的神色。
他在最初的一瞬甚至弄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此刻和他待在一块。
“你怎么啦?到土窑里去!听到吗?马上去!我命令你!……”接着他突然骂了一声,在她面前他从未这样骂过人。“去吧,我说!”
“我帮你,中尉……我已经装过炮弹……我同你待在一起,中尉……”
她没听清他骂的什么粗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象从来不认以他,或许是一下子没有认出他这个城市里来的、一向显得很沉着的中尉。她两手捧着一颗炮弹紧贴在胸前,勉强地笑了笑。
“别这样,中尉!你别骂人,中尉!”
“到土窑里去!这儿没你的事!听到吗?”
卓娅惊奇地望着他,似乎使他冷静了一些。有她在面前,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这似乎减去了他的一部分忿恨。突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忿恨,意识到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它使人感觉到自己的破坏力量,这是库兹涅佐夫有生以来不曾体验过的。
“到土窑里去!……你听到吗?”库兹涅佐夫喊道。“我不想看到他们把你打死!”
瞄准具象一只紧接眼睛的奇怪的万花筒,滚滚的浓烟、燃烧着的坦克堆、炸得稀烂的坦克头部……一齐往十字标线上涌来。当他揿下击发机,把炮弹向这些活动目标,向这些不可阻挡的坦克打出去时,只见一道刺眼的闪光划破长空,借着梯恩梯的热气向瞄准镜袭来,猛地从侧面将他击倒在地,泥块唰唰地落在他背上。
他躺在地上,脑子里闪过庆幸的想法:这回他又没有被打死。接着,又闪现了另一个念头:“卓娅!下壕沟去!下壕沟去!”
他从炮架边抬起头,想看看卓娅,“她在哪儿?”但是第二道爆炸的闪光马上使他的眼睛发花了。
有个东西在他胸口上撞了一下:卓娅在他旁边侧身倒了下来,她两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朝他那满是汗水的脸上呼气。她那寻求保护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简直使他感到身上发痛,也使他清楚地看到她眯缝着的眼睛和被火药染黑了的眼皮。
“只要不打在肚子上,不打在胸口上……就是一下子……我也不怕……只要不打在这儿!……”
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但在这好象磨盘在族转般的轰隆声里,库兹涅佐夫只能勉强听到她的声音,听见她梦幻般祈求的低语。随着每一次爆炸,她的身体向他贴得越来越紧——于是他咬咬牙,一把楼住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汗涔涔的脖子上,就象大人搂着孩子一样,在生死与共的时刻本能地给她以最后的保护和帮助。这种共同的命运把他俩联结在一起,一切也都可以原谅了。
……就这样,他紧紧地抱着她,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他感到卓娅的头发被气浪甩到他脸上,炽热的梯恩梯气味使他喘不过气来。在那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感觉到她的胸脯、她的圆圆的膝盖,还有贴在他脖子上的冰冷的嘴唇。他害怕地想到:弹片会打在卓娅的背上,她的身体会从他的怀抱里突然例下去。“挪到炮轮这边来……让她背靠炮轮!炮轮能挡住弹片,要……”
他刚想动弹一下,把她移到炮轮边去,耳朵里马上嗡嗡地震响起来:一道黑烟飞来,迫使他们紧挤在炮边。黑烟飞过胸墙,落到阵地后面去了。
这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