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想动弹一下,把她移到炮轮边去,耳朵里马上嗡嗡地震响起来:一道黑烟飞来,迫使他们紧挤在炮边。黑烟飞过胸墙,落到阵地后面去了。
这时,尽管被梯嗯梯烧热的空气和土地还在震荡、轰鸣,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带着清新空气和枪炮的余音钻进了发射阵地,使两个紧紧拥抱的身体松开了。
这不是寂静,而是轻松。卓娅仰起头来,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黑灰,深沉的目光使库兹涅佐夫吃惊。她慢慢地脱出了他的怀抱,把背靠在炮架上。
接着,卓娅又慢慢地将短皮袄拉到沾着污泥的膝盖上,手指弄脏了,她就用手背把刚才在爆炸时曾甩到他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库兹涅佐夫声音嘶哑地说:“好了……”
“中尉,中尉,”卓娅微微喘息着,低声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我吧……听我说……要是我伤在胸口或肚了上,就是这儿,”她指指军官皮带,皮带束得那么紧,以致库兹涅佐夫觉得她的腰只有两巴掌宽。“如果我自己不行的话,我想请求你……就在这个挂包里,有一支德国‘瓦尔特’手枪,是人家很久以前送给我的。你懂吗?要是伤在这儿……就不必包扎了……”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刚才他还害怕弹片从背后将她打伤或打死,他不大理解,为什么卓娅现在要赤裸裸地讲这种不自然的、可怕的、可能发生而并末发生的事情。她怕胸部或腹部受伤,怕在死亡面前陷入软弱、屈辱和羞愧的状态,怕人家看她,用手触她裸露的身体,怕男人的手给她扎绷带。
“我懂了,”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你要我干什么呢?你弄错了:我不是埋葬队!是谁命令你到炮边来的?你不该待在这儿!战斗还没有结束,可你……”
他没来得及讲完:胸墙前面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炮前面升起了几股爆炸的黑烟。
库兹涅佐夫膝行到瞄准镜前,射击的火光象一根烧红的针扎在晒准具的十字标线上,刺入了瞳孔。
这时候,卓娅以及她脸颊上的头发、她的“瓦尔特”手枪和奇怪的要求——这一切统统消失了,统统置之脑后了,世界重又变为活生生的现实——残酷,没有仁慈,没有对仁慈的指望,也没有迟疑的余地。
“自行火炮,”他抓住转轮想道,“就在旁边……”
库兹涅佐夫身子贴着炮,用十字标线搜索着坦克的侧面。这时候,他满腔仇恨,渴望破坏,他只相信这种仇恨的力量,相信十字标线的准确性。
“要找到这门自行火炮……它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射击……象是在燃烧的坦克后面。到底在哪儿呢?”
他转动转轮,忽然感到机械不大听话了,瞄准装置与炮身的转动也不一致了,于是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瞄准镜的眼罩。整个炮身慢慢地向后滑,一股股褐色的液体从复进机里直往外喷,溅在变了形的护板上和打红了的炮身上。
“恶棍!……叫—门隐蔽的自行火炮打坏了:真倒运……”库兹涅佐大叫了一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无能为力,简直要哭出来,他朝慢慢地向后沿的炮尾打了一举:复进机被弹片打穿了。
两辆坦克就在炮前面燃烧,活跃的火舌舔着炮塔,右边山沟尽头,第三辆坦克的侧面在冒烟。从这团油烟后面,窜出三角形的火焰,直向炮连左侧乌汉诺夫和裘巴利柯夫的炮座飞去。自性火炮能清楚地看见目标,它借着烟幕的掩护,在距离两百米的地方,从侧面轰击我军的大炮。
更远些,往左约一公里半,有一条通向渡口的道路,坦克从山沟里爬上来,经过另外几辆象湿草垛一样在勉强燃烧的、被击坏的坦克,在烟雾中摇摇摆摆地前进。这时,桥梁区所有的炮连、库兹涅佐夫排的两门炮,还有步兵战壕里的反坦克枪都同时开火了,穿甲弹的弹迹,重型榴弹炮的炮弹爆炸时高高的烟柱,坦克上缭乱的磷光,对岸喀秋莎射来的火流——这一切都在渡口前面汇合、交织起来,混为乱糟糟的一片。
那门自动火炮隐藏在坦克背后,选择着目标,沉着而巧妙地向侧翼射击,库兹涅佐夫看到了这种情况。
“中尉!……”他听到卓娅在叫。“你站着干吗?看见不?……”
然而库兹涅佐夫现在毫无办法。
自行火炮对裘巴利柯夫的炮进行急射。裘巴利柯夫的炮哑了,消失在高高升起的深红色烟雾里。
一辆不知从左边什么地方冲出来的坦克,装甲上喷着低低的火舌.向这片升起的烟雾驶去。
这辆坦克显然在自行火炮测定并命中阵地之前,已被袭巴列柯夫的穿甲弹击中起火。这时炮座被爆炸圈团团围住,谁也看不到这辆坦克。坦克越驶越快,装甲上大幅度飘动着的火焰也越烧越旺。它横冲直撞地钻进了笼罩者炮座的烟雾中,开始在同一个地方左右转动,似乎要用几十吨的重量轧碎或压平什么东西。随后,一声爆炸震动了空气,蘑菇状的照烟带着火焰从炮塔里冲出来,坦克歪着身子,翻倒在被压坏的大炮上不动了。一道道的弹迹发着闪光,沿着炮连的防线穿入猛燃的火堆——这是最边上的乌汉诺夫的炮在轰击坦克。
库兹涅佐夫被燃烧着的坦克带火狂冲的景象惊呆了。他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有一点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脑海,那就是,德国人在拼死进攻左翼,千方百计地要冲到岸边,冲到桥那儿去;裘巴利柯夫炮班的人显然都被压死了,因为没见一个人从阵地上逃出来;而左边,全连只剩下乌汉诺夫的那门炮了。
“卓娅……我命令你回土窑!离开这里,听到吗?我到乌汉诺夫那儿去!”库兹涅佐夫声嘶力竭地说,但他看见卓娅咬着发肿的嘴唇,将救护包往腰间一甩,侧着身子走出几步,然后向尚未挖好的炮间交通壕奔去。
“我必须到袭巴利柯夫那儿去,到裘巴利柯夫那儿去!也许还有人活着!我不信所有的人都……”她把头一扬就消失在交通壕里,好象根本没听到他的命令。
库兹涅佐夫绝望地咬紧牙关,跑出发射阵地,他回头望望山沟边上燃烧着的坦克,又望望在坦克后蠕动着的自行火炮,此刻,他感到对这门自行火炮简直束手无策了。
第十三章
“站——住!往哪里跑?回来,库兹涅佐夫!”
德罗兹多夫斯基连蹦带跑,从河岸向地上向炮座奔来。两只粘着厚雪的毡靴在雪堆之间飞动。他脸色苍白,张着黑洞洞的嘴,边跑边喊。
“回——来!……”
驭手鲁宾和舍尔古宁柯夫跟在他后而,跳过弹坑,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俩不时望望在跑连阵地的燃烧着的坦克和镇里的大火,一听到近处有炮弹爆炸,舍尔古宁柯夫就赶忙趴在地上。
“往哪儿跑?……回来!回来,库兹涅佐夫!想溜吗?炮也不要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火气冲天地吼着。“为什么停止射击?要撤退吗?站——住!”
德罗兹多夫斯基把手枪举在头项上,跑了过来,他的眼睛由于狂怒而变得混浊无光,鼻孔煽动着,苍白的面孔气得发青,两天内长出来的胡子茬特别引人注目。
“回到炮位上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命令道,左手象钳子样抓住库兹涅佐夫的肩膀,猛地将他揪过来。“一步也不准后退!为什么把炮扔下?要到哪儿去?”
“你眼睛瞎了吗?……”库兹涅佐夫用力甩脱德罗岁兹多夫斯基抓住他肩膀的手,瞥了一眼对方放在腹部前面,搁在发抖的右手中的手枪,大声说:“把枪收起来!你发疯了吗?看看那边!”说完,朝裘巴利柯夫的炮座的方向指了指,那辆突破防线的坦克还在火星四溅地燃烧看。“没看到那边的情况吗?……”
明晃晃的一梭子弹,呈扇形朝引堆低扫地来:显然,隐藏在被打毁的坦克后面的自行火炮发现了小丘上的人,正在用机枪瞄准河岸射击。
“别站着!……卧倒!”库兹涅佐夫发出繁告,但自己并不卧倒。他怀着某种得意的报复心情看着德罗兹多夫斯甚微微俯下身子,而驭手鲁宾则将他粗糙的脸转到机枪的方向,两条结实的短腿笨重地蹲了下去。消瘦的、脖子长长的舍尔古宁柯夫,听到警告后马上扑到雪堆上,向发射阵地的胸墙爬去,他的卡宾枪在雪地上拖着。
“象狗崽子样爬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骂了一声,挺直身子,朝舍尔古宁柯夫的毡靴踢了一脚。“起来,全体就炮!射击!射击!……卓娅在哪儿?卫生指导员在哪儿?”
德罗兹多夫斯基向炮座走了一步,又猛地抓住库兹涅佐大的肩膀,用亮得几乎发白的眼睛怀疑地盯住后者的脸。
“你把她打发到哪儿去了?她一直待在这里的!”
“她跑掉了,”鲁宾用低沉的声音咳着说。“被鬼拖走了!……”
“就炮,库兹涅佐夫!射击吧!……”
他们跑进发射阵地,一起在打坏了护扳的炮前而跪了下来。炮膛张大着黑嘴,难看地朝后滑动,库兹涅佐夫余怒未消,气冲冲地说:“现在你看!看见复进机了吗?自行火炮躲在坦克后面射击!全明白了吗?卓娅到裘巴利柯夫那儿去了!也许那边还有人活着……”
德罗兹多夫斯基连忙把枪插入皮套,长长的睫毛激动得直颤动。他大声问:“坦克是谁打的?卡瑟木大在哪儿?”
“打死了。在那边壁坑里。还有三个炮班里的战士。”
“坦克是你打的吗?是你打毁的?”
“大概是……”
库兹涅佐夫回答,仿佛隔着一块冰冷的厚玻璃似的看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感到心中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
“要不是这门自行火炮……躲在坦克后面的烟雾里侧射乌汉诺夫……应该到乌汉诺夫那里去,他很难发现这门炮!在这儿我们没事干!”
“等一等!干吗这么张皇失措?”
胸墙被炮弹打得百孔千疮,残缺不全,烧焦了的泥土中嵌着许多弹片。德罗兹多夫斯基用胳膊肘撑在胸墙上,迅速地朝外望了一眼。顿时,几梭子机枪子弹哒哒地扫过发射阵地上空,压倒了战场上的轰鸣。
炮后面的雪堆上亮起了蓝色的火星。德罗兹多夫斯基坐到胸墙下,眯起眼睛,焦急地环视战场。他的脸好象一下子缩小了,变瘦了。他断断续续地问道:“手榴弹呢?反坦克手榴弹在那儿?每门炮都发了三颗的呀!它们在哪儿,库兹涅佐夫?”
“现在手榴弹管屁用!自行火炮离这儿有一百五十米,够得着吗?还有机枪,你也没看到吗?”
‘那么你想怎样,就这样干等吗?快拿手榴弹来!快拿来!战场上到处有机枪,库兹涅佐夫!……”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毫无血色的、急躁得痉挛而难看的脸上,现出了跃跃欲试和奋不顾身的表情。他的嗓音突然刺耳地响了
起来:
“舍尔古宁柯夫,拿手榴弹来!”
“就在壁坑里,中尉同志……”
“拿手榴弹来!……”
驭手舍尔古宁柯夫爬到壕沟前,从壁坑里取出两颗粘满泥土的反坦克手榴弹,用军大衣下摆擦掉泥土,擦干净后,把它们放在德罗兹多夫斯基前面。
这时,德罗兹多夫斯基在胸墙后面欠起身子,发出命令:“喂!……舍尔古宁柯夫!这件事你去干!要不是胸前挂满勋章,就是……懂我的意思吗,舍尔古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