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辛在桌边直起身子。“我亲眼看到了,我个人是清楚的,军事委员同志……”
“我听您讲,听您的。”维斯宁吸了口烟,朝蝙蝠灯的火焰吐去。他打断欧辛的目的是催他快讲。他朝欧辛点点头,心里仍然弄不懂反谍处长究竟是力什么到这里来,在战斗进行的时刻来到观察所并非他分内的事。“好吧,您说下去。您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一点。您自己明白,这件事看来并不寻常。”
欧辛上校踌躇着,用拳头擦着潮湿的额头,他的淡薄卷发粘在一起,高高的颧骨刮得很光,泛着青灰色。他吸了一口气。用镇定的声调说:“也许,我到这儿来显得有点蹊跷,军事委员同志。不过,对杰耶夫师目前的处境感到忧虑的不光是我。我听到过雅岑柯将军和方面军军事委员戈鲁勃抖夫的意见。”
“究竟是以么回事?”维斯宁把眉毛一场,“您说戈鲁勃科夫怎么啦?他在集团军司令部吗?您见过他?”
“是的,他到过司令部……并对杰耶夫师的复杂情况表示担忧。戈鲁勃科夫目前不在司令部,而是在集团军观察所。他本来想见您,军事委员同志,可是您在这儿……”
欧辛用一只大手在粗糙的桌而上来回抚摸,对维斯宁抱歉地笑笑,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对力的眼睛。他同别宋诺夫说话时,眼睛里流露出憨厚的神情,现在,这种掩饰的表情不见了。欧辛的眼神显示出他不愿惹人生气,不愿对上级失礼。
“戈鲁勃科夫谈到:最好您和司令目前能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指挥战斗,譬如说,在集团军观察所。”
“这是什么意思?从师观察所所转移到集团军观察所吗?立即转移?”
“镇西北角可以通过,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那儿目前还比较平静。别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镇街上有德国人的坦克,我亲眼看见的,这条路也可能随时被切断……”
“您是说,向集团军观察所转移吗?难道这种关怀属于您的职责吗?”维斯宁耸了耸肩膀,问。
“军事委员同志,”欧辛回答,声音里带着责备和委曲的意味,他觉得师级政委的天真和率直简直使人吃惊。“我已经说过,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战场上意外的变化常常也会使我感到担心。”
“哦,是呀,是呀,”维斯宁拖长声调说,“是呀,担心……我也感到担心,欧辛同志,司令也不比我轻快。这是很自然的事。我想他总懂得:步兵是手,坦克是腿,统帅是脑袋……脑袋瓜罢了,全都得完蛋。不过别宋诺夫可不是盲目冒险的糊涂人。”
他故意说了这一番话,探究地注视着欧辛。欧辛那依旧潮湿的淡黄卷发被皮帽压得有点蓬乱,他的前濒很宽阔,鼻梁有点弯,双颊饱满而红润,生成是一个精力充沛、神经健全的人。维斯宁好象头一次发现上校的睫毛又白又直,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显露出倔强的、冷冰冰的神情(尽管他在说每个字时音调很柔和)。维斯宁脸上开始发烫.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心里对欧辛产生了一种类似失望的反感情绪。他不喜欢欧辛那稳健的体态、宽而斜的前额、白色的睫毛,还有那些听来并无恶意的劝谕式的话语。此人外表彬彬有礼,举止沉着,骨子里却在委婉地暗示自己是某个特殊保卫机构的掌权人物。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机构是必不可少的,它存在于维斯宁身边,在同一个集团军内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可是按例它是从不干预战局的。维斯宁按住火气从桌边站了起来。
“这么说,欧辛同志,”维斯宁涨红着脸,两手往皮袄口袋里一插,在掩蔽部里蹬起步来。“这么说,由于师里情况不妙,别宋诺夫将军和我就必须离开这个观察所罗?可是您总横得,在战场上,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难保不会碰上弹片或子弹。不论在集团军观察所还是师观察所,都是一个样。”维斯宁的眼光忽然触到欧辛淡黄色的后脑勺,还有那刮光的圆鼓鼓的脖子和正在倾听的扁平耳朵,这时候,维斯宁气愤的情绪不由得溢于言表:“多么荒谬?您在跟我说些什么呀?真不可理解。是谁给您出的主意?是戈鲁勃科夫吗?我不信他会出这种主意!绝不相信!”
“请原谅,师级政委同志。不过我并不爱故弄玄虚。陈了受戈鲁勃科夫的委托外,我拢您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另一码事……”
欧辛声音很轻,但有分量,维斯宁不禁在桌子前面站停下来。
上校拍着眼,仿佛在审视蝙蝠灯的灯焰,这位反谍处处长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这种眼光使维斯宁顿时冷静下来,走到桌边,把手指按在桌面上, 问道:“您有什么事?”
欧辛的眼眩依旧望着灯焰,目光闪闪,维斯宁觉得从这对眼睛中仿佛射出玻璃样刺人的蛛丝,朝他脸上袭来。欧辛默不作声,心里估量自己和对方。他觉得难以启齿,缺乏勇气克服内心的矛盾。
“说呀!”维斯宁催道。
欧辛站起来走到门口,在那只站了一会,再问到桌边坐下。木板被他壮实的身子压得吱吱作响。
玻璃样刺人的蛛丝又触到维斯宁脸上来。这时候,欧辛低声说了起来:“请别误解我,军事委员同志。为什么您和司令这么不谨慎呢?你们其实是能够谨慎一点的。司令的脾气我了解,他压根儿听不进我的话,所以我想跟您,党内有威望的代表,开诚布公地谈谈。”
“好吧,说下去,”维斯宁把身子向桌面凑得更近,直视着欧辛的眼睛,没有完全摸透后者为什么把话只说了一半:是由于这位反谍处长素来比较审慎,还是由于害怕他这位权力大大超过自己的军事委员?
“政委同志,”欧辛眼睛仍对着灯火,微微拧起淡黄的眉毛。“这些材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秘密。您很清楚今年六月在沃尔霍夫前线的不幸事件。您一定记得吧?”
“您指的是什么?”维斯宁把手往桌面上一撑,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双手插进皮袄口袋,走了几步,马上感到身上发冷,不愿再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说来说去还是不太懂。您想谈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吗?”
“是的,有关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这件事使人难忘。就是……”欧辛意味深长地说,并朝掩蔽部顶上望了一眼:高地附近的爆炸声展得顶盖咯吱咯吱地响,蝙蝠灯又在头上摇晃起来。“您听,坦克一直在炮击观察所……”
维斯宁一屁股坐到桌边,猛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拿烟。但是顶上的碎土成串地落在那盒烟上,维斯宁又红把烟推开,揉揉太阳穴,仿佛要止住头痛似的。他惊讶地正视了欧辛一眼,全身抽搐起来,很想大发雷霞,用拳头敲打桌子,但他只是气愤地说:“这跟坦克有什么相干?……您怎么啦,欧辛同志,在担心……担心一旦全师被围,别宋诺夫和我会出什么问题吗?是什么原因使您这样谨慎小心呢?”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垂下白色的睫毛,恳切而委屈地说,“您干吗要说这种话?我知道别宋诺夫将军的勇敢精仰,也了解您的为人。对可请原谅,军事委员同志,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您为何把我当作十足的糊涂虫?我不愿意被人误解。”
“应该怎样理解您呀?”
“我说—件意外的事吧。您知道司令的儿子——别宋诺夫少尉的悲惨遭遇吗?”
炮弹震撼着掩蔽部,灯又在轧轧乱响的盖板下晃来晃去,碎土块敲击着桌面。有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跑过拖蔽部,嘴里叫喊着,另一些人在答话,但听不清说些什么。维斯宁不去理会外面的喊声。
“不知道,”维斯宁回答,“我只晓得司令的儿子在沃尔霍夫前线失踪了。您有什么消息?”
欧辛把头转向掩蔽部门口,侧耳听了听高地上的爆炸声和壕沟里的人声,然后有点迟疑地将一个装得鼓鼓的、没有磨损的新军用皮包放在桌上,他打开皮包,翻着一叠文件。
“请您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师级政委同志。这张传单我刚弄到手,决定立即向您报告。请看吧……”
欧辛小心翼冀地从皮包里的一叠文件中抽出—小张哗哗作响的传单,隔着桌子递给维斯宁。
在没有刨光的桌面上放着一小张黄色的长方形的纸,纸张质地粗劣,印刷也很蹩脚,上面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映入眼帘,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方用粗体黑字印着:“著名的布尔什维克军事长官之子在德军医院治疗”。照片上是个瘦弱不堪、好象大病初愈的小伙子,剃着光头,军便服上佩着少尉领章,领口不知为什么敞开着,露出里面崭新的衬衣斜领。小伙子坐在小桌旁的圈椅里,左方两边各站着一名德国军官朝他虚伪地笑着。小伙子也强作笑容,两眼望着小桌中央的几只高脚酒杯,圈椅的扶手上靠着一根拐杖。
“这是不是伪造的?难道这真是别宋诺夫将军的儿子吗?”维斯宁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好象被伤寒病折磨得衰弱不堪的、剃着光头的小伙子就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把目光转向欧辛,仿佛在默默地发出警告:如果出了差错,他是不会原谅的。
“都查对过了,师级政委同志,”欧辛严肃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责任非同小可。“照片上的人绝不会错,请看下面的文字,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说罢,往后一靠,木箱轧轧地响了起来。他从鼻孔里舒出一口气。
维斯宁匆匆地读着照片下面的短文.一个句子要念好几遍才能勉强弄懂。这些恶毒的、外国腔的词句早已司空见惯,无非是法西斯传单中通常看到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谎言。维斯宁无法集中思想,眼光不时离开短文,他索性停下来看照片,看那个剃光头、强作笑容的小伙子——别宋诺夫的儿子——以及他那倚在圈椅上的拐杖、敞开的领口、斜衬领和瘦骨磷峋的脖子。维斯宁注意到以下几句话:“从战争开始就指挥一个联合兵团的著名苏联军事长官别宋诺夫的儿子向德军指挥部代表反映,他所指挥的连队缺乏训练,装备极差,被拉到战场上去送死,最后一仗打得很惨……别宋诺夫少尉作战勇敢,打得几乎发了狂,后来身负重伤。他说:‘我很惊奇自己被送进医院并治好了伤。我在医院里见过许多苏军俘虏,他们都得到彻底的治疗。苏联宣传部门散布的关于德国人暴行的流言是不符合事实的。在这所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了解到:德国人是高度文明而人道的民族,它要在俄罗斯打倒布尔什维主义,建立自由……”
“您看完了吗,军事委员同志?我可以把传单收回吗?”欧辛严肃地说,他刚才一直在注视着维斯宁读传单。
“这确实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还活着,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疑问了,”维斯宁想,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离不开这个佩着少尉领章、身体极度虚弱的小伙子。“别宋诺夫不知道这件事。也许他已猜到了几分,仅仅不能断定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传单里的文字显然是杜撰,此类东西已经屡见不鲜。要不然,就是一同被俘的人中出了个坏蛋,指给德国人看:瞧,他是连长,是将军的儿子。对了,大概是这么国事,这种可能性最大,没有别的可能。之后,他就被送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