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只有一个结沦:非此即彼。当时,他就是这样想,或者,大体上这样想的;但是,此刻,别宋诺夫一想起那个坦克兵,想起了他与维斯宁初交时那种孤僻和多疑的态度——当时他就明白这种态度和维斯宁那温和的知识分子风度是不相容的,——他自己也摘不清究竟做得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只感到心里一阵抽痛,于是,在他的耳边就十分清晰地响起了季特柯夫那句不可思议的话:“军事委员命令接火,他不肯离开。”
“不肯离开”这句话在别宋诺夫的脑子里打转,使他感到震惊的是维斯宁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作为一位军事委员,他不必投入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而应当离开,不必在那种情况下冒险。可是到头来,维斯宁还是应战了,于是发生了三小时以前的事件。
“司令同志,请喝茶……”
热茶的香味。轻轻的脚步声。隐约听见茶壶在炉子上噗噗地冒气,茶匙碰在杯子上叮当作响。
“司令同志,您最好睡上半小时……这儿没人来打搅您。喝完茶就睡。半小时内不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不让他们来打搅……”
“谢谢,我马上就睡。”
别宋诺夫睁开眼,但没有起来。他暗暗对自己说:应当起来,应当端起为他准备好的茶杯,喝完茶,然后以大家所熟悉的惯常的姿态走到隔壁掩蔽部里去,那里有他所熟悉的蓄电池灯光、地图、电话、电台和呼号,那里人们正在等他发行凌晨前最后的命令。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亡的残酷的打击使人心碎,但它并不能制止战争和消除苦难,也不能使生者推卸活下去的责任。当他得知儿子的命运以后,他也曾这样想过。为了要爬起来,他鼓着劲先把脚从木床上垂下来,然后坐起身子,在床头上乱摸着,象是在找什么东西。
“好的,我马上来。谢谢,少校。”他苦笑了一下,由于过分的劳累,他的唇边布满了皱纹。“您干吗这么瞧着我,鲍日契科?”
鲍日契科用帽子裹着柄,把发烫的茶壶从炉子上拿下来,然后朝一只白铁杯子里倒出一条暗褐色的水流。顿时发出一股浓茶的香味。他垂下睫毛,掩上他那双闪光的悲哀的眼睛,说:“没什么,司令同志。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的证件……我会上交的。”
但他这一辈子也不敢告诉别宋诺夫:就在那些被他装进包里、准备上交司令部的维斯宁的证件中,他发现了一张字迹模糊、粘成一团的传单——那个不能让别宋诺夫知道的最最可怕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别宋诺夫命令向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发出进攻信号。四十分钟以后,镇子北岸的战斗达到了转折点。
从观察所俯瞰下方,可以望见在镇口和小街上展开的一场坦克战。因为是从黑暗的地方朝下看,坦克好象离得很近,它们正在殊死搏斗,打得难分难解,特别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就更显出这场战斗的惊险可怕。镇外炮火连天,大炮亦进行直射,喀秋莎炮弹在房屋间炸起一股股旋风似的浓烟。十字路口,有几辆撞毁的坦克胡在一起燃烧。许多淡红色的、油光光的钢铁车体在岸上越烧越旺的大火中爬来爬去,时聚时散,从短距离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几乎把炮口顶到了对方的车体。坦克用履带推倒房屋和板棚,开进院子里,打了个弯,又冲出来继续攻击。对敌人据点的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德军死守北岸,进行顽抗,但战斗已逐渐推向河边。这样打了四十分钟,战场上发生了变化;炮声变得更加集中,同马达声混成一片,在整个河床里引起隆隆的回响,某些据点的德国人开始向渡口撤退。这时别宋诺夫向南岸,而不是向北岸,看了一眼,他以为自己在匆忙中判断错了。
德军坦克缓缓退向南岸。整个南岸由于一昼夜来飞机的轰炸、坦克的碾压和炮兵的轰击,已变成了一片焦土,空荡荡的草原上显得死气沉沉。可是现在,突然在好几个地方,闪现了步枪射击的光束、大炮平射的紫红色火焰和反坦克枪的尖细的火舌。在昨灭的步兵战壕那儿,同时响起了几挺机枪的射出声,枪口火光闪闪,好象鲜红的蝴蝶在草原上飞尾舞。看来早己死灭的东西,现在又开始微微地活动,显露出一线生机。它们隐藏在那些堑壕里和火炮阵地上,从战斗开始一直生存到战斗结束,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因为昨天傍晚,一部分德军坦克直接穿过了阵地,另一部分则从侧面迂回,把整个南岸都切断了。
晨光晦暗,刺脸的晨风一阵阵吹打着观察所的胸墙,吹打着别宋诺夫的眼睛,使他淌出泪水,无法了望。他掏出手帕,擦了撩脸和眼,凑到炮队镜的目镜上去,想亲眼看一下这个难以置信的情况。然而这一切却是千真万确的。在南岸的一些被坦克压坏的堑壕里和被摧毁的炮兵连阵地上,有几个人活了下来,他们陷入重围,与全师断绝了联系。根据种种迹象来看,这些人似乎难以幸免一死,他们的名字己从活人的名单里被勾销了;然而事实上他们非但活着,而且还在开枪打炮,参加战斗哩。
“是我的人,是我的那些小伙子!司令同志,您看!原来他们还活着!我的好小伙子!真是好样的!棒极啦!”杰耶夫在旁边用年青、有力的声音激动地说。风还在观察所上低吼,一阵阵吹打着胸墙。通信兵们呼喊着,周围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些仿佛早已注定要死的前沿战壕里的土兵,现在又在继续战斗了。杰耶夫带着年轻人的夸耀口吻对他们赞赏不已——这种不加掩饰的感情的流露并末激怒别宋诺夫,相反,他听到杰耶夫的欢呼声后,没有回过头来,只觉得喉咙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暗想,命运总算公平地赋予他一个好师长。
昏暗的十二月晨空,被坦克炮火划出一道道紫红的裂痕,隆隆的回声汇入草原上一片雷鸣般的声浪里,马达声越来越响,德国人的照明弹此起彼落,把天空划成七零八落的小块。德军坦克象一群被围猎的野兽,不时凶恶地回咬一口,在我“三四”型坦克猛攻下,有的散为小股,有的单枪匹马,从岸边纷纷撤退。别宋诺夫五分钟前收到一份批告:“三四”型坦克已占领两个渡口,它们在南岸登陆后即加快速度,斜插过去,对敌人暴露的两翼进行包围,德军坦克己挤成一团。
敌人的坦克发出可怕的钢铁的吼声,象一大群逃避猎捕的野兽,阻塞在昨天早晨它们发起进攻的那条山沟前。它们不停地朝背后的两岸发射炮火,有几辆坦克等不及了,就零零落落地四散而走。这时,在这一堆坦克上空高高地升起了一颗信号弹,它在空中燃烧了一阵,绿雨点似的火花纷纷溅落在草原上。紧接着,从德军坦克的侧面和前方,从山沟前面的高地上,忽然射出了一道道机枪的弹迹,枪声密集,火光闪烁,几条深红的曳光贯穿黑暗的草原,飞向德军后方。在那个高地上,不可能有我们的人。从观察所了望弹迹,可以推断这是德国人的大口径机枪。
“他们这是干什么,司令同志?发疯了吗?怎么打起自家人来了?”鲍日契科在别宋诺夫身旁坐立不安地问道。
战斗的景象、德军的退却和我方坦克的顺利推进,都使他兴高采烈,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将军同志,德国人在巡回表演哩!
别宋诺夫从炮队镜边跳开,朝山坡上那几道平行不动的弹迹仔细观察。起初,他的困惑并不亚于鲍日契科,后来他看见大批坦克从河岸上顺着弹迹的方向驶去,他才明白德国人是在用机枪给黑暗中的坦克指路,要它们朝山沟后面的公路上撤退。
他没有向鲍日契科解释这一情况,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都会转移他对主要东西的注意力并可能破坏他的热烈而紧张的情绪。反击的顺利使他惊喜,敌人的秘密已被识破,预料中的情况出现了:四个军已开始在炮火支援下发起了突然袭击,把德国人逐出了据点,占领了渡口,登上了南岸,并在前进中包抄德军两翼,迫使他们循着机枪弹迹的方向继续向南撤退。别宋诺夫想到这里感到很满意。他对战争从不抱侥幸心理,他不相信偶然的成功和命运的庇佑,也不相信某些同行们在司令部会议休息室里常常发表的高谈阔论——他们喜欢侈谈什么“最大的战果”,并对每一预定的战役都幻想着来一次“坎尼”。别宋诺夫不喜欢海阔天空的幻想。他懂得在战争中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无论打败仗或是打胜仗都得流血,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流血。
“再等一等!”他想。“看两个军接下去送什么报告来。不必急于向方面军司令部作详细报告……”
别宋诺夫回想起一昼夜来德国人的猛攻,这种攻击差一点使整个集团军的防线趋于崩溃;后来德军突入北岸,杰耶夫师被切断,伤亡惨重,情势危急……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是被烧毁在草原公路上的“奥普耳”步兵卡车,是向南撤退的德国坦克;不久前还和全师隔离的南岸,现在又发出大炮射击的闪光,反坦克枪的火舌象匕首一样追击着逃往山沟的坦克。别宋诺夫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连背上都冒汗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地听着电台里的报告,戴着皮手套的、出汗的手指依然提着插进地里的手杖。
“等一等,再等一等!”半小时前,他已向方面军司令报告过关于反击开始的情况,现在他又想马上走进掩蔽部去,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报告一下战局的进展:德军正撤离河岸,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正在扩大战果,己命令该两军占领南岸全镇,继续前进,切断镇南公路。但是别宋诺夫终于把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压了下去。
南岸遍地是火,火焰在镇子的屋顶上乱窜,炮弹炸起的烟尘在小街上空涌成一团,那里正在进行坦克战。
别宋诺夫又等了几分钟,依然不动声色地收听各军发来的战报。在观察所里,大家都非常兴奋,可以听到发令声,亮开嗓子的说话声和满意的笑声,人们脸上浮起了胜利的微笑。这些现象有如一阵冷风朝别宋诺夫吹来。有人公然轻松地吸起烟来,不时发出手指弹烟灰的声音,昏暗的堑壕里亮起了点点香烟的火星。看这情景,好象战线一下子推进了好几十公里,大家都在香烟里吸到了一股稳操胜券的气息似的。
别宋诺夫看到掩蔽部里这种欢天喜地的景象,唯恐自己也受到感染,于是冷冷地低声说:“请别在掩蔽部里吸烟。各人做好本职工作,战斗还没有结束,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是说完后,他又感到这种指责毫无意思,听起来叫人讨厌,在这种时候泼冷水是没有必要的。他皱起眉,心里骂自己过于老成持重,然后向通信掩蔽部走去。当他经过几个参谋身边时,他们把香烟都藏到袖管里去了。
别宋诺夫向方面军司令详细报告了两个军进展的情况,又和参谋长雅岑柯交谈了几句。十分钟后,他离开了灯光柔和的掩蔽部,又回到堑壕里来。堑壕里曙色朦胧,刮着风,很冷。他忽然发现,就在这么几分钟里,周围已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天上地下都呈现出某种新气象。
被枪炮声和坦克声震撼欲裂的天空现在变得明朗了。高地周围已泛出一片透明的淡紫色晨光。几辆坦克在对岸燃烧,熊熊的火堆在逐渐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