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就开始了。
“只要我力所能及,只要我为所能及,”他暗自重复着。“然而除了一声谢谢之外,我又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
“炊车!……是炮兵,司令同志。炮兵连到啦,就是那个炮兵连!……”鲍日契科欢呼着赶上来,但他忽然噤住了。
他惊愕地掉开视线,尽量不看别宋诺夫那张潮湿的、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他退后几步,转身朝陡岸上走去,那儿有一辆孤零零的炊车在微微冒着热气。
这辆跟着坦克来到南岸的炊车正是炮兵连的,赶车人是司务长斯科利克。
德罗兹多夫斯基起先看见背后德军据点里的战斗进入高潮,然后发现德军坦克经过渡口,从炮兵连两侧向南岸撤退。这一切情况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就不再白费力气,用电台跟炮兵团指挥所联系了。
库兹涅佐夫不等任何命令,在半小时内把仅剩的七发炮弹全部打向南渡的坦克,随后命令炮班:拿起冲锋枪,进入堑壕,以火力迎击退却的德国步兵
。德军步兵乘坐大型帆布篷越野汽车和“奥普耳”卡车,从左边远远的一条小路上绕道撤退。左翼有几门单独的大炮在朝他们开火,这些炮是属于邻近几个炮兵连的。前面还有两挺奇迹般幸存的重机枪,也在哒哒地响着。
乌汉诺夫炮班——全排剩下来的唯一的炮班——一共四个人,昨天夜里都冻坏了,搞得筋疲力尽了。他们还不太清楚北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德国人这么急急忙忙地离开自己的阵地。他们站在壕沟里,不时朝手指上和枪机上呵热气,以免机油凝固。
库兹涅佐夫冷得全身打战,乌汉诺夫用双手拍打着膀子,涅恰耶夫和鲁宾则用铁锹在胸墙前面的沟沿上铲雪。大家各干各的,默默无语,因为没有力气来思考和说话。
这样过了一小时光景。突然,一辆炊车仿佛从天而降,跟着我军坦克,在发紫的朦胧晨曦中,从左面飞速驰上了山岗。它在弹坑里狂蹦乱跳,驶到了炮兵连。
斯科利克司务长气势汹汹地喝住了马,把车停在离大炮十来步的地方,一面骂着窜向一边的马,一面跳下赶车人的座位,向人们跑过来,他那件军官长大衣老是绊着他的腿。这些景象并未给人们带来欢乐。
司务长人没到,声音已到:“伙计们,我到你们这儿来啦……送吃的来啦!……”
就连司务长这个叫声和他的出现也缺少一种真实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离得远远的、不可知的世界。没有人答腔。
“人呢?……难道只有你们四个?四个人?……”
司务长向空荡荡的炮兵连阵地扫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几辆烧毁了的德国坦克,两只穿着漂亮的军官毡靴的脚在发射阵地上踏起步来。他嘟哝了一声,返身朝炊车跑去,从那儿背起一个保温瓶和两个背囊,看样子,背囊里装满了面包和面包干。
斯科利克弯着腿又走到大炮边,把东西放在炮架间的一堆炮弹壳上,心慌意乱地低声说:“这是给全连的……面包、面包干,还有伏特加。难道总共只有你们四个吗?……中尉同志,我把食物送到哪儿去呀?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连长呢?”
“在观察所,那边有三个人。土窑里还有伤员。到他们那儿去吧,司务长。”库兹涅佐夫吃力地转动着舌头,说。他在炮架上坐了下来,混身都在发抖,对这些额外的食物和司务长的呼喊都不感兴趣。
“中尉,生堆儿火吧,”乌汉诺夫说。“没有火,我们会冻死的。看你抖得象树叶子似的。有的是炮弹箱子,谢天谢地,还有伏特加,我们喝它个够,中尉!看样子,咱们的坦克正在压他们哩!”
司务长飞快地向伤员土窑跑去。乌汉诺夫趁涅恰耶夫和鲁宾拆木箱生火的当儿,把一塔炮弹壳推到旁边,在炮尾下铺好帆布,开始分配伏特加和那一堆格外丰富的食物。他在壕沟里找到一只仅存的饭盒,把酒倒进去,然后解开装面包干的背囊,挨着库兹涅佐夫坐到炮架上,把饭盒推到他面前。
“暖暖身子,中尉。不然我们就糟了,都要变成一座座雕像啦。喝吧,能顶事。”
库兹涅佐夫双手捧住饭盒,闻到一股刺鼻的杂醇昧。他屏着气,贪婪地、急急忙忙地喝了几口。他指望酒能驱寒回暖,使他心里那根上得紧紧的发条放松一些。
冰凉的伏特加象一把火在烧他,一霎时,脑子里就感到热呼呼、昏沉沉。
他啃着硬如石块的面包干,回忆起—件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来: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部队正在行军,乌汉诺夫请卓娅喝伏特加,她合上眼,带着厌恶的表情从水壶里喝了一口,然后笑着说有一盏小灯在她肚子里点着了,她喝过酒后感到不舒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一百年以前吧?太久远了,超过了人的记忆能力。但是有一点他却记得很清楚,就象发生在一小时以前似的;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着,由下而上地望着他的脸,她的轻轻的笑声还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回响,仿佛后来不曾出过什么事……后来发生的一切好象是一百年以前的生活,那只是个梦吧?是的,那是个梦,决不是事实……没有出过什么事,她不过到卫生营去取一下药,马上就会回到炮兵连来,芽着那件整洁的短皮袄,腰里紧紧束着皮带,就跟当初在军用列车上一个样,嘴里说:“小伙子们,亲爱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过得怎么样呀?”
但他朦胧地意识到,他是在欺骗自己。事实上,她再也不会问来,不会从任何卫生营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就在他身后的大炮边。残夜将尽时,他、乌汉诺夫、鲁宾和涅恰耶夫四个人把她埋葬在壁坑里了。她盖着雨布,身上堆满泥土,孤零零地长眠在那儿。在半圆形的土丘上,放着她的救护包,那包已被雪花染白了。
善后事宜办完后,鲁宾把她的全部遗物——这个救护包放在刚刚垒起的小丘上,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句内行话:“应当写上:卫生指导员卓娅·叶拉金娜。”
当时,涅恰耶夫表现得有点异样:当大家往壁坑里撒土时,他突然把铲子往胸墙上一捅,弯着腰退后三步,气冲冲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把它扔到脚下,用两只毡靴拼命朝雪地里踩,直踩得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谁也没问他在做什么和为什这样做。他扔掉的就是从缴获的皮包里找到的那块带金链条的女式表……
现在,库兹涅佐夫周围坐着他排里仅剩的三个人,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亲如手足。他们都坐在炮架上,脚边生着一小堆噼啪作响的篝火,火烧得不旺,空气中飘散着带苦味的热烟。他们喝了洒,烤着火,渐渐高兴起来。他们嚼着面包干,开始大声兴奋地谈论德国人的撤退,不时望望望镇里的大火,听听镇后的隆隆炮声;战斗正朝着南边草原的纵深处推进,离炮兵连越来越远了。
乌汉诺夫自作主张,把招呼大家吃喝的事儿包了下来。他往面包干上涂混合油脂,撒上一层砂糖,把保温瓶里的伏特加倒在饭盒里,慷慨大度地招呼大伙吃喝。酒已喝得超过了规定的数量,但他并没有醉,只是脸色变得苍白了。他打量着自己的炮班——鲁宾和涅恰耶夫——他们总算稍稍有了点生气。
伏特加没能帮库兹涅佐夫的忙,没能使他心里的发条略略松弛些,他身上仍然感到一阵阵地发冷。杂醇的气味使他厌恶,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听从乌汉诺夫的劝告,大口大口地喝着。
“中尉,好象有首长来了!”乌汉诺夫第一个发现有几个人在炮兵连右边的发射阵地上走动。“顺着胸墙走过来了……中尉,你瞧!”
“好象是上这儿来的,”鲁宾证实说,他已有了几分醉意,脸孔胀得象紫萝卜似的。为了肪备万一,他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把饭盒挪到炮轮后藏了起来。“看样子,是那个拄拐杖的将军……”
“不错,我也看见了,”库兹涅佐夫说,他的语调很镇静,但不大自然。“鲁宾,用不着把饭盒藏起来。”
别宋诺夫每走一步所看到的景象,都使他想起昨天这里还是一个满员的炮兵连。他走过一个个发射阵地,走过光秃秃的、象是被大镰刀削平了的胸墙,走过弹痕累累的被击毁的大炮、一堆堆乱土和黑洞洞的弹坑;他又走过了裘巴利柯夫的发射阵地——乱糟槽的阵地上沉重地压着一辆德国坦克。现在他清楚地想起了昨天在轰炸前来到这里的情景,他还记得跟炮兵连长有过一次短短的谈话——这连长是个小伙子,象在学校里上操那样,军容严肃,说话坚决,并且跟一位有名的将军同姓。
“看来,在这些发射阵地上打坦克的,就是那个小伙子指挥的炮兵连吧?”
不知为什么,他又联想到自己的儿子,想起他们在医院里的最后一次会面,想起他出院后妻子对他的无情责备:怪他拿不定主意,不肯设法把儿子带到自己的集团军里服役——她觉得那样会好些,会安全可靠些。一霎时,他想象儿子当上了连长,就在那个步兵堑壕里同两名活下来的战士待在一起;或者就在这儿,在这经过了一场狂轰烂炸、每一米土地都毁坏得不成样子的炮兵连阵地上。他放慢脚步,想喘口气。他感到胸口郁闷,便解开了使他透不过气来的皮袄领子上的风纪扣。
“喘口气……一切就会过去的,不能再想儿子的事啦,”别宋诺夫竭力告诫自己,身子却越来越重地倚在手杖上。
“立正!将军同志……”
他停住脚步,一眼看到四个炮兵站在面前,他们旁边是全连仅剩的一门大炮。他们身上的大衣又黑又皱,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炮位上有一小堆快要熄火的箕火,旁边铺着一块帆布,上面放着一只保温瓶和两个背囊,传来一股伏特加的气味。
四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黑灰,凝纳着发黑的汗水,四双眼睛显闪着病态的光,他们的袖口和帽檐上也都沾满了火药的烟尘。
看到别宋诺夫以后轻声喊出“立正”口令的那个中尉,身材不高,态度从容,但是脸上带者忧郁的神情。他跨过了炮架,微微挺起胸膛,举手敬礼,准备报告。
别宋诺夫惊奇地打量着他,总算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名字好记的炮兵连长,而是另一个中尉,好象是个排长,别宋诺夫也曾见到过他。记得他在“密塞尔希米特”空袭后曾跑到会让站找自己的炮长,当时,他心慌意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别宋诺夫用手势阻止了报告,继续辨认中尉的特征:他有一对神情忧郁的灰眼睛,嘴唇干裂,脸颊消瘦,鼻子尖尖的,军大衣上的纽扣掉了,下摆上粘满了棕黄色的炮弹油,领章的珐琅质脱落了,上面盖着一层云母似的白霜。
别宋诺夫说:“不用报告……我都明白。我在车站上见过您。我记得炮兵连长的姓名,但是把您的给忘了……”
“第一排排长中尉库兹涅佐夫……”
“那么,这些坦克是你们连击毁的?”
“是的,将军同志。今天我们向坦克开过火,可是我们只剩下七发炮弹……坦克是昨天击毁的……”
库兹涅佐夫按照条令上的要求,尽量以镇定有力的音凋说话,在他的声音和目光里都流露出通常年轻人所没有的那种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