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尤里·邦达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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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尤里·邦达列夫.-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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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车厢,跑步!”库兹涅佐夫下了命令。

  第四章
  “炮兵连!卸车!把炮拉下月台!把马牵出来!”
  “我们运气真好,弟兄们,整个炮兵团都用汽车拉炮,独独我们连用马。”
  “马的好处是坦克不容易发现。这样做的说理你懂吗?”
  “怎么着,斯拉夫人,我们得徒步走吗?难道德国鬼子就在近旁吗?”
  “别着急,要到阴间去总是来得及的。你知道,在前线是怎么回事?手风琴还没拉起来,歌就唱完了。”
  “干吗老谈这一套?你还是告诉我:战斗前烟还发不发?也许司务长又要扣住不发吧?真是个吝啬鬼,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他本来讲行军也要发烟的。”
  “不是什么司务长,只会唉声叹气假装腔……”
  “在斯大林格勒,德国人被我们包围了……我们到那里去,那么……哎,要是在四一年就把德国人包围起来,现在我们会打到什么地方了啊!”
  “风越吹越冷了。傍晚会冷得更厉害!”
  “傍晚我们主动去揍德国人!大概你就不会冻僵了。”
  “那你又怎么样呢?最要紧的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个玩意儿保护好。要不然,你到前线时,它就会冻成冰棍儿了!到那个时候,你没有证明就别想回家见老婆啦。”
  “弟兄们,斯大林格勒在哪个方向呀?”
  四小时之前,他们在临近前线的最后一个草原小站上卸车。士兵们以排为单位,齐心协力地顺着铺好的原木把一门门大炮从积雪的月台上推下来,把站久了、老是颠 的马匹牵出车厢。马儿打着响鼻,斜着一双惊慌不安的眼睛,不一会也就开始用嘴唇扒路边的雪了。接着,全连将弹药箱装上马车,从大伙儿已经坐厌了的空车厢里把武器、剩余装备、背包、饭盒等都拿了出来,随后排成行军纵队。由于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一种狂热的激奋情绪始终控制着所有的人。不管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大家依然感到一种高涨的、不可抑制的喜悦,任何戏言和逗骂都能引起大伙儿的阵阵哄笑。他们活儿干得身子暖和了,就在队伍里互相报道,信任地看着自己的排长,似乎怀着共同的心情来迎接新的难以预料的转折。
  那时,库兹涅佐夫中尉突然感到,这成千上万人的队伍在等待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刻是多么团结一致。他不能不激动地想到,正是从现在起,从奔赴战场之前这几分钟开始,他和所有这些人是永久而牢固地结合在一块了。他此刻感到,甚至指挥炮兵连卸车的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张总是苍白的面孔,也不再显得冷冰冰的难以捉摸了,而“密塞尔希米特”空袭时和事后带给他的一切不快,似乎也都成为过去的串而被遗忘了。不久前和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一次谈话也已不再记在心上。
  但与他的推测相反,德罗兹多夫斯基并不去听他关于全排到齐(乌汉诺夫找到了)的报告,而是用一种急务在身、显然不耐烦的腔调打断他说:“排里开始卸车吧。不准出一点纰漏!明白吗?”
  “是,明白了,”库兹涅佐夫回答着,朝自己的车厢走去。
  车厢里,一群士兵正围着若无其事的一炮长。在预感到战斗即将开始的时候,列车上发生过的一切好象都己暗淡模糊,只能偶然勾起一点零星的回忆。不仅库兹涅佐夫有这种心情,就是德罗兹多夫斯基和被这次行动激励着的整个连队也都是这样。炮兵连面临着新的、未曾经历过的考验,它似乎可以压缩为一个最简洁的、铿锵有声的词——斯大林格勒。
  但是,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行军——不见村落,没有小休息,也不按时送饭,——这样走了四小时之后,谈笑声渐渐停息下来,兴奋消失了。人们走着,汗水湿透了衣服。雪堆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发痛、流泪。不时从左侧和背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闷雷般的隆隆声,随后又静下来。令人费解的是:早该接近前线了,可是隆隆的炮声却从背后传来。这是为什么?大伙儿现在只考虑一个问题:前线在什么地方,队伍朝哪个方向前进?人们一边走一边谛听着,偶尔从路边掏起几捧干硬的冰雪,把它吞下去,但雪并未能解渴。
  因疲劳而松散了的庞大队伍拉得很不整齐,士兵们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没精打采.有人已经扶着大炮的护板,有人抓住前车,有人则搭在弹药车的车帮上。身躯矮小的、毛茸茸的蒙古马一直吃力地拉着车,它们机械地摇晃着脑袋,流汗的面部结满了刺样的白霜。套在炮车上的辕马,两肋由于出汗而发亮,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驭手们的身子在拱起的马背上机械地颠动着。大炮轮子发出尖叫,车轴在低沉地嘎嘎作响,从后面什么地方时时传来汽车马达的号叫——“吉斯”从山沟里爬上坡时车轮在打滑了。
  千万只脚板踩着雪地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声、全身湿透的马匹踏出的有节奏的得得声、牵引重榴弹炮的拖拉机哼出的疲惫的突突声……所有这些汇合成一种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音响;而在声音、道路、大炮、车辆和人群等这一切的上空,从蔚蓝的寒天,沉沉地垂下一片辉映着虹彩的乳白色雾幕;长长的队伍贯串整个草原,走进这雾幕里去,好象进入了幻梦之境。
  按规定,库兹涅佐夫应该走在全排前面,可他早就落在第二炮的后边了。他满身大汗,棉袄里面的军便服粘在胸口上了,从帽子下面发红的两鬓淌下来的热汗,马上在冷风里结成冰,使皮肤绷得紧紧的。排里的人三五成群、默默无声地走着,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种使他高兴的严整军容。当他们离开卸车地点走进草原的时候,一个个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可是现在,库兹涅佐夫只看到人们东摇西晃的背脊和背得很难看的行囊:士兵们来在军大衣上的皮带,由于上面挂了手榴弹,此刻也弄得七歪八斜了。不知道是哪几个士兵,已经从背上拿下行囊,把它们放在前车上了。
  库兹涅佐夫没精打采地走着,一心指望上级下达休息的命令。有时他回过头去望望,看到戚比索夫垂头丧气地跟在马车后面一拐一拐地走着。刚才还那么神气十足的水兵、瞄准手涅恰耶夫,此刻他的脸孔难看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涅恰耶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不时吹吹蒙上一层厚霜的湿漉漉的小胡子,还古怪地去舔舔它。
  “到底什么时候才休息呢?什么时候休息呀?”
  “究竟什么时候休息呢?他们忘了吧?”库兹涅佐夫听到背后达夫拉强中尉响亮而愤懑的声音。达夫拉强的带点稚气的清脆嗓音总是引起他的感触,不知怎的会使他回忆起愉快的往事,想起过去那美好的、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也许达夫拉强身上至今还保留着这种生活的痕迹,但对库兹涅佐夫来说,那却是遥远而模糊的过去了。
  库兹涅佐夫费劲地扭过头来,因为沾满汗水的衬领冷冰冰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这条衬领还是他从炮校毕业领军装的时候发下来的。二排长达夫拉强,瘦脸孔,大眼睛,和别人不同的是钢盔下面没戴衬帽。这时他向库兹涅佐夫赶来,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雪团,象在吃什么精制的糖块似的。
  “喂!库兹涅佐夫!”达夫拉强用他那清脆的小学生的嗓子说:“你听我讲,我作为连的共青团小组长,想听听你的意见。要是你同意,那我们就谈谈吧!”
  “什么事呀?郭加!”库兹涅佐夫问,象在学校里那样只叫他的名字。
  “你读过一篇德国人的大作吗?”达夫拉强吮着雪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折四的黄颜色传单,皱了皱眉头。“卡瑟木夫在水沟里拾到的,是夜里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简直是凶相毕露,还在哇啦哇啦地骂人哩。”
  “给我看看,郭加!”
  库兹涅佐夫接过传单,打开粗粗看了一遍。传单上用大号字母印着:
  “斯大林格勒的匪徒们!
  在已被我空军炸成废墟的斯大林格勒附近,你们虽然暂时包围了部分德军,但不要高兴得太早吧!你们不要指望现在就能转入进攻了!我们还要在你们的街道上给你们办喜事,然后把你们赶过伏尔加河,再赶到西伯利亚去喂虱子。在光荣的常胜军面前你们是不堪一击的。苏维埃恶棍们,当心你们的臭皮囊吧!”
  “简直象疯子骂街,”达夫拉强看见库兹涅佐夫读完传单后脸上带着冷笑,使说。“也许他们预感到不能从斯大林格勒活着回去了。对于这类宣传你有什么看法?”
  库兹涅佐夫把传单还给达夫拉强说;“你说得对,郭加。这篇大作是别出心裁的。一般说来,这种漫骂我还没有读到过。
  在四一年他们是另一种写法,‘投降吧!别忘了带汤匙和饭盒!’这样的传单每天夜里都会撒下来。”
  “你知道我对这种宣传是怎么看的吗?”达夫拉强说。“狗嗅出棍子的味儿,就是这么回事。”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丢到路边,低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使库兹涅佐夫又一次回想起往昔某种熟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情景,就象春天在学校窗前,透过撤满柔和光点的菩提树叶看到的那种阳光灿烂的景象。
  “你心里有没有点数?”达夫拉强跟上库兹涅佐夫的步子说。“我们光向西走,后来又向南,现在是向哪里去呢?”
  “前线。”
  “知道是向前线。可我已经猜出来了,你明白吗?”达夫拉强鼻子里哧了一声,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库兹涅佐夫。“斯大林格勒已经在背后了。你打过仗,你倒说说……为什么上级不向我们宣布目的地?我们会开到哪儿去呢?这是不是秘密?你听到过什么消息吗?难道不是到斯大林格勒去?”
  “反正是上前线去,郭加,”库兹涅佐夫回答。“只能上前线,不会去别处。”
  达夫拉强委屈地皱了邹尖鼻子。
  “这算什么,格言吗?要让我笑笑吗?谁都知道是上前线。可这地方哪点象前线呢?我们在向西南走。你要看看指南针吗?”
  “我知道是向西南。”
  “我说,要是不去斯大林格勒,那可太糟糕了。人家在那里揍德国鬼子,而我们呢,却跑到天涯海角去见鬼!”
  达夫拉强本来想跟库兹涅佐夫好好谈谈,可是谈来谈去也没有个眉目。他俩都感到部队的行动方向已经改变了,但对他们师确切的行军路线却毫无所知。不过他们已经猜出一点:行军的最终目标并不是斯大林格勒。现在斯大林格勒已在背后,不时有隐约的炮声从那里传来。
  “跟上来……!”“加快脚步!”前面传来口令,于是土兵们欧懒洋详地依次往后传。
  “暂时什么也搞不清楚,”库兹涅佐夫望望在草原上拉得很长的队伍,对达夫拉强说。“我们肯定是到什么地方去。一直在拼命赶路。也可能,郭加,我们是沿着包围圈在走。昨天的战报上讲,那里又在进行激战啦。”
  “哈,那就太好了!……跟上来!小伙子们!”口令传到达夫拉强那里,他便用在学校里整队时那种悠扬的声调传了下去,但是嘴里的雪使他呛了一下,而他却乐呵呵地说:“你看,紫雪糕跟我捣蛋,卡在喉咙里了!你也嚼一点吧,能解渴。要不然会全身湿透,象只掉在水里的老鼠!”他象吃糖那么甜滋滋地吮了吮雪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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