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兹涅佐夫按照条令上的要求,尽量以镇定有力的音凋说话,在他的声音和目光里都流露出通常年轻人所没有的那种忧郁和严肃的表情。他在一位将军面前丝毫不显得胆怯。这个象大孩子似的排长好象经历过生死攸关的重大变故,现在终于弄懂了某个道理,这在他的眼神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别宋诺夫听着中尉说话,望着他的眼睛,还看见另外三名炮兵站在他们排长背后的炮架间,他们那粗犷的、紫红色的脸上都带着相同的表情。别宋诺夫感到喉咙里起了一阵痉挛。本来他想问问炮兵连长是否活着,现在何处,以及是谁把侦察兵和德国俘虏带回来的等等,但他没有开口,他不能再问下去了……
刺骨的寒风扑打着发射阵地,吹折了他的衣领并卷起皮袄的下摆,使他那红肿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别宋诺夫没有擦去这感激的、苦涩的热泪,周围的军官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也不觉得难堪。
他把身子沉重地压在手杖上,转向鲍日契科。接着,他代表最高当局把四枚红旗勋章授给这四个人,正是这个最高当局赋予了他巨大而危险的权力来指挥好几万人并决定他们的命运。接着他吃力地说:“我衷心……衷心地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打掉了这些坦克。最重要的是击毁他们的坦克,这是最最重要的……”
他一面戴手套,—面很快地顺着交通壕向桥那边走去。
库兹涅佐夫皱着眉,用冻僵的手指捏着那个勋章盒子。昨天早晨,先是在车站上,后来又在炮兵连阵地上,他曾两次看到过将军,对将军那锐利的目光和吱吱哑哑的冷谈的声调印象很深。此刻,他看到集团军司令眼睛里的泪花就觉得非常意外,甚至感到震惊。库兹涅佐夫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这时,斯科利克司务长和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出现在河岸的南地上。他们在那儿发现了大炮附近的首长,便向炮兵连奔来。
斯科利克司务长没有跑到发射阵地,不知为什么突然掉转身子,向停着炊车的南岸上跑去。这时,指挥员们已经顺着河岸走了百来米。
德罗兹多夫斯基奔过去,笔直地站在别宋诺夫面前。他的大衣扣子全都扣得整整齐齐,腰间束着武装带,瘦长的身子绷得象一根弦,脖子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得跟白雪似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以队列军官的准确动作举手行礼。听不见他在报告什么,但从发射阵地上可以看见:将军同他拥抱了一会,然后把副官递上去的小盒子交给了他,那盒子跟授予四个炮兵和战壕里两个战士的一模一样。
“每人都得到了同样的一份!”乌汉诺夫往炮架上一坐,并无恶意地笑着说。
可是鲁宾却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么狠,使乌汉诺夫不由得好奇地眯起眼睛,朝他望了望,说:“驭手,你又象骂辕马似的骂人啦!为什么要骂人呢?”
“我心里忍不住,上士!胸口憋得慌……”
“好吧,弟兄们,”乌汉诺夫说。“我们都得了勋章,照老规矩喝两杯庆贺一下,庆贺我们的人打退了弗里茨!庆贺德国人去见鬼!现在万事大吉!你说对吗,中尉?你是怎么想的?来,挨着我坐下,鲁宾,拿饭盒!好,中尉……熬着总有出头之日。我们这些人命该活着。”
“出头之日?”库兹涅佐夫轻轻问道,他的脸颤抖了一下。
“我们连长好象有点不对头,”涅恰耶夫说,他揪着小胡子,眼睛一直朝山岗上望。“看他走路象瞎子似的……”
将军和随从军官向桥边走去,离炮兵连渐渐远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则沿着岸边高地走向峭壁,那儿有一道土阶通往伤员土窑。他现在完全不象素日的模样,不象那个身材挺拔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了。刚才他还强撑着向将军跑去,还能象过去那样灵活地举手敬礼、向首长报告,可是这会儿他的步态变得沮丧无力、懒洋洋的。他垂着头,拱起肩,没有向大炮这边回头望一眼,仿佛在他四周已没有一个人了。
“卓娅死后,他的确有点不对劲……”乌汉诺夫说。“算了,不说吧。现在不要回忆这些事啦。弟兄们,人们大概是这样来庆贺得勋章的吧。”
他把饭盒子放在帆布当中,从保温瓶里倒了半盒伏特加,打开勋章盒,用两个指头夹出勋章,象加糖块似的把勋章放进饭盒,然后依次把鲁宾、涅恰耶夫和库兹涅佐夫的勋章统统放到酒里去。
四人顺序而饮,库兹涅佐夫最后一个端起饭盒。这当儿,德罗兹多夫斯基象醉汉那样衰弱地摇晃着身子,顺着土阶向下走去,他那佝偻的瘦瘦的身影从山岗上渐渐消失了。风从河床上吹来,库兹涅佐夫听见雪粒在背后唰唰作响,就象把卓娅放进壁坑深处时,雪粒吹打在那块军用雨布上发出来的声音。他手里的饭盒开始颤抖,里面的勋章象小冰块那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继续喝酒,同时疑惑地回顾了一下,看了看那个蒙上白雪的鼓鼓的救护包。突然,一口酒呛得他憋不过气来,他把饭盒一扔,起身离开大炮,顺着交通壕往前走去,一边用手揉着喉咙。
“中尉,你干什么?中尉,你上哪儿去?”乌汉诺夫在后面喊道。
“没什么,随便走走……”他的声音很轻。“马上就回来,我不过……到全连去走一圈。”
这时,我军强击机群轰鸣着,低低地飞过头顶。它们在镇子后面降低高度,机翼浴着火焰般的朝霞,寒光闪闪地在地平线上翻飞,朝着一些看不见的目标俯冲下去。清脆的机枪扫射声震荡着早晨的空气。前方,在烈火熊熊的镇子的屋顶后,有一大片乌黑和紫红的烟火在交中翻滚,烟火慢慢西移,而在西边广阔的天空中,还挂着一弯晶莹的、逐渐暗淡的残月。
1965-1969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