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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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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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二三十分钟,她走进图书室。看样子她原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见到我正坐在窗台边看书显得有些惊讶。我略一踌躇,吸口气朝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她身上穿的同早餐时一样。
   她找书的时间里,我继续默默看书。她以一如清晨时的那种“咯噔咯噔”令人快意的足音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着书架看是看不见,但足音告诉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书。我不禁苦笑,这间图书室哪会有引起女孩子兴趣的书呢!
   不久,她似乎放弃了找书的念头,空着两手离开书架向我走来。足音在我面前打住时,飘来一股高雅的古龙香水味儿:
   “能讨一支烟吗?”
   我从胸袋里掏出烟盒,纵向晃了两三下递向对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我用打火机点燃。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随即目光移往窗外。
   凑近看来,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岁。久戴眼镜的人一旦失掉眼镜,看大部分女人都显得年轻。我合上书,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后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镜腿,这才发觉没戴眼镜。没戴眼镜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几乎毫无意义的细小动作的累积才得以成立的。
   她不时喷一口烟,一声不响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几乎使正常人无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么话说来着,但我随后察觉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无奈,我开口了。
   “有什么有趣的书来着?”
   “根本没有。”她说。旋即闭嘴淡淡一笑,嘴唇两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干什么用的书。到底什么年代的书呢?”
   我笑道:“很多是过去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
   “有谁读?”
   “没谁读吧?过了三四十年还值得读的书,一百本里边也就一本。”
   “为什么不放新书?”
   “因为没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厅里的杂志,或打电子游戏,或看电视。何况也没什么人逗留时间长到足以读完一本书。”
   “确是那样。”说着,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更从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为单纯的……那样的时代。”
   “不不,”我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果真生在那个时代,我想也还是要为之气恼的。随便说说罢了。”
   “你肯定喜欢消失了的东西。”
   “那或许是的。”
   或许是的。
   我们又默默吸烟。
   “不管怎么说,”她说,“一本可读之书也没有,多少也还是个问题的。保留昔时浅淡的光辉未尝不好,但是,也要为被雨闷在房间里、电视也看腻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客人着想一下嘛!”
   “一个人?”
   “嗯,一个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时一般都一个人,不大喜欢和谁一块儿旅行。你呢?”
   “的确是的。”我说。总不好说什么被女友甩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是带来几本。”我说,“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知道,要看就借给你好了。”
   “谢谢。不过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怕一下子读不完。”
   “没关系,送给你。反正是口袋本,带着又重,本想扔在这里来着。”
   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
   我经常想:拿东西拿得老练也是一种伟大的才能。
   她说我去取书的时间里她要喝咖啡,于是我们走出图书室移到大厅,我叫住一个似乎闲得发慌的男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电扇,慢腾腾地搅拌着大厅的空气,而潮湿的空气并无多大变化,无非下来上去而已。
   趁咖啡没来,我乘电梯上到三楼,从房间里取了两本书折回。电梯旁边摆着三个用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情形有新客人进来。旅行箱看上去俨然是等待主人归来的三条狗。
   回到座位上,男侍应生往平底杯里倒进咖啡。细细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层,俄尔消失不见。我隔着茶几把书递给她,她接过书看了眼书名,低声说“谢谢”——至少嘴唇是那么动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这两本书,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什么原因我不晓得,总之我觉得对于她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
   她把书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罢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满满加了一匙精砂糖进去,轻轻搅拌,又把牛奶沿杯边细细注入。牛奶的白线勾勒出优美的漩涡,稍顷线混在一起,化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声地啜着这白膜。
   手指很细、很滑。她轻捏把手来承受杯重。唯独小拇指直直地朝上竖起,既无戒指又无戒指痕。
   我和她眼望窗外闷头喝咖啡。大敞四开的窗口有雨味儿进来。雨无声。无风。窗外以不规则的间隔滴落的檐水也无声。单单只有雨味儿蹑手蹑脚潜入大厅。窗外一排绣球花活像小动物一般并排承受着六月的雨。
   “在此久住?”她问我。
   “是啊,五天左右吧。”
   对此她未置一词,感想什么的都好像没有。
   “从东京来的?”
   “是的。”我说,“你呢?”
   女子笑笑,这回稍稍现出牙齿。“不是东京。”
   无法应答,于是我也笑笑,喝口没喝完的咖啡。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为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咖啡、把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话头、付款撤回房间。可是我脑袋里有什么挥之不去。时不时有此情形,解释不好,类似一种直觉。不,还没有明确到直觉那个地步。那个什么微弱得很,事后根本无从记起。
   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情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情况也并非没有。
   我沉下心,喝干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
   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
   “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
   “猜?猜什么?”
   “关于你的。从哪里来的啦,做什么啦,等等等等。”
   “可以呀。”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猜吧。”
   我十指在唇前合拢,眯起眼睛,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看见什么了?”她以不无揶揄的语调问。
   我不予理会,继续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经质的微笑,转而消失——步调多少开始出现紊乱。我不失时机地松开手,直起身。
   “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
   “嗯,”她说,“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
   “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
   “不赖吧?”
   “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
   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
   “独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干这个总是头痛,佯装聚精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精会神同真正聚精会神同样累人。
   “还有?”女子催促道。
   “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
   “五岁的时候。”
   “专业性质的吧?”
   “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
   第四根。
   “何以晓得?”
   “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交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赶来助阵了。
   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觉之间雨变小了,须凝目细看方可看出下还是不下。远处传来车轮碾咬沙砾的声响 ——海滨通往宾馆的坡路有车上来了。在前台待命的两个男侍者听得声响,大踏步穿过大厅,到门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伞。
   不大工夫,门前宽大的停车檐前出现一辆黑漆出租车。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士身穿奶油色高尔夫球裤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顶窄边礼帽,没扎领带,女士一身质地光滑的草绿色连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经晒黑到一定程度,女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男方仍比她高出一头。
   一个男侍者从出租车尾部的行李厢里提出两个小型旅行包和一个高尔夫球具袋,另一人打开伞朝客人遮去。男士挥手示意不用伞。看来雨几乎停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鸟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叫了起来。
   女子好像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说。
   “刚来的两个人,可是夫妻?”女子重复一遍。
   我笑道:“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时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我,怎么说呢……作为对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这是原则。但有的部分光凭原则很难解释得通,这同时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难以解释得通的部分。”我试着搜索接下去的合适字眼,但未如愿,“就是这样。解释得有些啰哩啰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着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刚才的姿势注视着我。我面前已齐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直觉返回。不必是举足轻重的东西,一点点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吧?”我说。这个简单。只要看她的穿戴和举止,就知其有良好教养,而且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钢琴手要花相当一笔钱。还有声音问题,不可能把大钢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区。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毫不奇怪。
   但如此说罢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击中感。她的视线冻僵似的对着我。
   “嗯,的确……”说到这里,她有点困惑,“住的的确是带大院子的房子。”
   我觉得关键在于院子这个场所,于是决定试着深入一步。
   “关于院子有什么回忆对吧?”我说。
   她默然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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