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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一百多天前,我离开文献会的时候,曾向负责人说:「我是『乖巧』的人,对于我,一切决定,给我一点暗示我就知所去留了,不必列举任何可笑的『罪状』!」
在这一个多月的「酝酿」里,就算是「耳食之言」,我也听了不少了。我最后不得不感到:「罪状」也好、「暗示」也罢,好象够多了!我该实行我的「乖巧」了!
我可否请您主动向负责的先生们提出:「李敖不守信用,说来又不来了!」
这个「失信」的理由,也许可以使别人如释重负,使我走下台阶。这个理由,比起一些「难驾驭」呀!「大逆不道」呀!「官司未了」呀!……等理由,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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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国史馆的姚渔湘先生同我说:「罗家伦先生表示在官司过后可去国史馆任职」;昨天下午,文献会的高荫祖先生向法官说:「过些日子(实际是官司过后),我们请李敖先生再来帮忙。」
老师您看:在官司没了之前,没人敢「赏」我一碗饭!
我可大言:凡在官司没了之前,犹豫给我这碗饭吃的,在官司过后,我绝不回头来吃这碗饭!这是古话所说的「贫贱者骄人」!这是一个有人捧骂无人敢请的臭文人的一点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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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的「罪状」多得很。可是,我多希望那些张九龄诗里「相猜」的动物能够真正发掘出我的「真面目」。他们若吸到我的真髓,击中我的「劣迹」,我就算悻悻然小丈夫,也心服口服。可是,可是,他们像长舌妇一般的搬弄的是什么?能使我不暗中好笑么?能使我这没修养的人不出尔反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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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文化论战以来,即以我们师徒二人而论,老师试想:真正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有几人?真正相信姚从吾没从背后捣鬼的有几人?老师再想想:谁会想到您从来就是反对我乱写文章的?谁会知道您压根儿就是一个老是努力阻止我「闹事」的一个人? 可是,事实上,这个黑锅您一直背着,甚至殃及流弹,一次又一次。您有雅量,沉得住气,可是我要说,我没有!我要向那些诬我有幕后人的□人们战到底!
外面谣诼如彼,我内心的感慨还多着呢!他们谣言说一个「教育机关」(台大)支持我,可是我亲眼在法院看到钱思亮校长写给胡秋原立委老爷的委琐信一封毫无太学祭酒风度的这就是「教育机关」对我的「支持」!他们又谣言一个「研究机关」(中研院)支持我,他们写这段文字的时候,自己用的却正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办公桌!而我呢?想在中研院拿胡秋原在中研院的薪水的三分之一都拿不到!这就是「研究机关」对我的「支持」!他们又谣言姚从吾如何,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觉得:姚老师即使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也是一个不好事的人。这样一位老先生,非但不会有心情来唆使我,甚至要等梁实秋先生出面替自己学生说了话,他才肯帮自己学生进行这块安身立命之地。他不肯像别的老先生一样,顶着自己的学生硬进中研院,「看你们收不收!」而中研院助理员级或助理研究员级的「青
年学者」们,有几个不是这样顺利进来的?所以我感慨,这样一个谨守法度的老先生,这样一位导人以正谊的姚本师,居然还被□人们误会成阴谋分子,这不是冤枉好人吗? 一年半来,因我而被冤枉的,曰胡适、曰姚从吾、曰吴相湘、曰殷海光、曰陶希圣。此五位先生,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天下自有公论,不过扯在我头上而说唆使云云,则完完全全是厚诬!我不甘心使此五人因我受谤,也不甘心我个人横被打手之恶名,故此诬陷奇案,我非打个水落石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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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学苑,乃某些清白学人养清处白之地,彼等因过分清白,反视李敖,自然双眉紧敛,忧心忡忡,或以引狼入室,殊非他们之福;但他们何不想想:引狼入室,固非他们之福,然而放虎归山,难道是他们之福吗?
人间趣事,如今可添一章。
此事形同春梦一场。春梦醒来,恍悟儒林内史,还如一梦中。多谢
老师,并请代向毛先生、吴先生分致谢意。
李敖敬上
五十二、八、二十。
「四席小屋」日记
我给姚从吾老师做助理时,正是我的「四席小屋」时代。「四席小屋」坐落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六十巷一号,是一长行对排木屋的一间,后来台北繁荣了,对排木屋也给拆了,原址也盖了大楼房了。我在「四席小屋」时代,留有完整的日记(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六日到六月十九日)。日记中有一些与姚从吾老师周旋的片段,集中起来,倒颇有趣: 二月十七日夜与姚先生谈:1。雷震写信给王云五,姚说雷震无殉道骨头还硬打起殉道招牌。2。随我自由研究,在一块大园地里随便种什么。胡先生说的也不一定对。姚的看法也不一定对,可能现在对将来就不对了。3。胡适之初有揽我之意。询我地址,姚知我写东西给胡之事,姚以我在军中,接胡信殊不便。4。目前四、五月内姚只想给晋生工作,似不想给我工作。5。为不领干薪,姚拒绝了去年八月起给我薪水,结果六千元失掉了,姚老此作风甚令人佩服。6。吃橘喝茶。7。姚说钱可先支。8。胡问我老子名字,姚答不出。
二月二十一日启庆早来,同赴校,借五百金,姚老头竟要我开借单,真是可恼可笑,思将珂手中之一百美金转借,乃去第九宿舍。见到黄小萍,还是很艳,她们的外表何等有生的兴致!认识张忠栋,想不到竟是张忠娟的表哥!他说早已久迎我了。在第九贴布告「招寻施珂」。
二月二十五日去姚家还钱,老头儿吃喜酒去了。
二月二十七日午与善培合宴启庆于寿尔康,归与启庆品茗谈,再赴校找姚老头,还钱他不受,他言对我之信任与能力之期许与赞扬,又写名片介绍蒋复璁,翻看东方杂志后归。 三月一日午前与晋生同骂老头儿,老头儿们唯恐青年人有钱。
三月二日在福利社小坐,又亮来。转赴姚老头那儿,我攻许〔救国团〕「幼狮派」,他
劝我「广结善缘」,真乡愿之言也!
三月四日第一次与姚个别谈话,他似仍不赞成我的婚姻研究,此人真迂!姚老头欲我读宋史,思作「宋代人物的地理分布」,用统计方法。
三月十一日与姚第二次谈,甚洽,他甚至不知〔胡适着〕有The Chinese Renaissance,甚赞同吾译,谓可设法印出,与晋生谈甚久。
三月十四日晋生中午送来取款单,下午取三千元,生平第一次领到薪水也。姚老头约下午去值班,为文章事大令我不快,最后他的「一句话」也变为「不要告诉我」了,我今天真不愉快,真想挂冠去。我提出傅〔斯年〕、芮〔逸夫〕反击他,他说很难很难。老混蛋!(这天的日记背景是:三月十二日的「联合报」上注销我的「独身者的独白」,我拿给姚从吾老师看,他大激动,说做助理不可以在外发表文章!「一句话」,要发表文章大家就算了。我当即表示请辞之意,他忽然把话缓下来,改口说,你去写就写吧,但是「不要告诉我」。)
三月十八日午前个别谈话,姚给我带来宋史,并给我看他的本子中记不再过问我私事那一段,以及我批评丁文江传记等事,此公做考绩似是好手。彼言胡适问我在报上发牢骚,头绪甚多,不知何故牢骚?牢骚何所提?姚又言发表文章亦一佳事,盼用笔名。
三月二十五日强起赴校,万万想不到老头儿竟花了三千八百元买了宋会要八巨册,他的热心真教人感动!他真会暗中办事情!不动声色把事办好。他问我读宋史情形,我委蛇一阵,遗旧作与之。
四月八日姚持王洪钧文给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姚攻击庄申甚力。
四月十五日一早即被叫醒。与姚谈,我说张其昀做得太多,梅贻琦做得太少。
四月二十一日晨起抄完给林海音信:……我现在的正式头衔是「国家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国家研究讲座教授助理」,专门给一个老头儿(姚从吾先生)打杂,跟比我大四十三岁的老派人物做事,自然免不了起纠纷。一天他忽然怒冲冲地问我说:「你为什么在『小报』上发牢骚?胡先生(适)在医院里看到了,他问我李敖年纪轻轻的,发什么牢骚,整天挖苦女人,不好好搞历史,为什么?」他颇有干涉我写文章的企图,认为我既是「专任」的国家助理,就不该分心写小文章,认为我不该跟「那些文人」(您可以想象他说这四个字时所发的鼻音)来往。最后他发现我没有悔改的意思,很不高兴,我现在也萌求去之心,这可说是联合副刊的「外一章」罢?
四月二十二日上午谈话,老东西谈留德往事,兴奋得一塌糊涂。
四月二十九日午前与姚谈,姚言胡适〔前〕欲写信给我,他阻之,以我在军中也。
五月二日老姚穿冬天西装搧扇子,午间告我罗家伦欲延我去国史馆,他为我回绝,言我乱写文章云云。总之,他老头子扣住了我,别人休想染指矣。
五月六日给姚看给胡诗,姚笑不止。
五月十三日午前与姚大聊天,他骂女学生是「文化花瓶」,我大谈写历史家情史。
五月十七日姚教我去福州街二十六号访胡,言胡又问到我,姚向胡说我不复为文矣。胡怪我文颓废,姚向胡言我努力,胡言年轻人当努力。
五月十八日在老头儿室中一整天,看他四十四年的日记,记老李(玄伯)无耻、记老钱(思亮)反胡、记他偷看儿子日记。
五月二十日向方〔豪〕、姚谈「你们不肯交给我们」。黎敔荣相当可爱,皮肤又白又细,安安静静的,说话轻轻的,看人笑笑的,我帮她放书:「中间下面的,插进去就对了。」老姚亦怪我不搞正经题目,走偏锋,「不要在旁边搞,当正面搞进去。」
从上面这些片段日记中,可以看到姚从吾老师和我之间的许多画面。这些画面是矛盾的、生动的,正是我写「老年人和棒子」的张本。姚从吾老师也有他不严肃的、活泼的一面,我写「方神父的惊人秘密」时,写方豪老师有两个,「一个是世俗的、神职的、公开的;一个是超凡的、人性的、秘密的。」姚从吾老师也庶几如此。我觉得他的学生中,只有我能窥探到他的另一面,我觉得他的伟大也正在此。
李敖不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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