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另一面,我觉得他的伟大也正在此。
李敖不出局,又谁出局?
我去文献会后,姚从吾老师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一日给我的信上说:「您还是我们研究室中的基本分子,盼望随时赐予启导与辅助。」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不过就我在他身边的奇怪地位而言,倒也有几分真实。姚从吾老师的研究室钥匙,本来只他老先生自己有,我在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四日日记上记:「今天起开始『上班』,老姚看了我的信,似颇友善。说动他配钥匙,札奇也借了光。」札奇是札奇斯钦,一九三四年就在北大做姚从吾老师的学生,可是他连研究室的钥匙都拿不到,就此一小事,可以看到姚从吾老师对我多另眼看待了。
「我们研究室中的基本分子」共六人,姚从吾老师、札奇斯钦教授、王民信(历史系一九五四级)、陶晋生(历史系一九五五级)、萧启庆和我(皆历史系一九五八级)。姚从吾老师提议合照一相,我们就在傅园照了两张。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五日,治丧委员会编印「姚从吾先生哀思录」一书,刊出一张合照,标题「五十年五月先生与札奇斯钦、陶晋生、王民信、萧启庆等合影」,照片上一共六人,五人标出姓名,只有一人变成了失姓失名的「等」,此人即李敖也。史为鉴有这本哀思录,他借给我看,并在扉页上批曰:「小心眼的台大」;又为此事写一小文,为我不平。其实这尚不止学术界的心眼问题,还有胆量问题。盖哀思录出版之日,正是我被捕的次月,现代齐太史晋董狐们,不乘机削去李敖,还待何时?犹忆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日,萧启庆看了我批评台大文学院的文章「「论『占着毛坑不拉屎』」,自美来信说:「『不拉屎』一篇已拜读,很多意见我都佩服,但说实在的,像老友这样随地大小便者亦少见也,一笑。」台大是何等清高的学术修院,岂容李「智深」「随地大小便」?所以,一旦姚老灰飞、李敖烟灭,李敖不出局,又谁出局?
哀思录中有一篇赵铁寒的「悼念一个纯粹的学人」,内有一段,最堪玩味:
他对于青年朋友尤其对于才气纵横的青年朋友,扶植奖掖,无所不至,到了「溺爱」的程度,我们都知道有几个霸才横溢「不安于室」的人才,在初期都多少受到他的宠爱,他肯到处游扬说项,唯恐不能吹嘘他们直上青云。有人以为是他的盛名之累,但他却既不沮丧,也不灰心,再有这样的人才,依然照捧不误,这正是他的可敬可爱处,是别人所不及的地方。若就此便断定,说他不喜欢埋头苦干做学问的青年,那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了。
赵铁寒这里把「霸才横溢『不安于室』」的「人才」写成多数,显然意含冲淡,事实上,姚从吾老师一生中「溺爱」所及,只李敖一人而已。我想姚从吾老师一生安于室,也许在潜意识里,对「不安于室」的「霸才横溢」的学生别有宠爱,相形之下,反倒「不喜欢埋头做学问的青年」,也未可知10。
姚从吾老师的前后变化
我久在「文星」兴风作浪后,姚从吾老师目击我无法在研究机构做学院中人,也就不再妄费心机。相反的,他看到出自他门下的李敖,在思想界、文化界中每月如此风光,他也未尝不认同我的路子了。一九六三年十月九日,他有信给我,全文如下:
敖之吾弟:
读近作「蒋廷黻和他走的路」至佩。小兄近日忽有一题目,非吾弟的神笔不足以暴露与发挥,即「西贡佛教徒(和尚)自焚之谜」是。愚意:此事离奇,极类十余年前北平沉崇被美「兵」强奸的案件,是国际共党的毒辣阴谋,主旨在倒美国阔少爷的胃口。不惜想出种种似是而实非的毒计、歪主意、有刺激性的行动,来愚弄美国人;迫使他们拔腿就跑,不管东南亚。那么国际共产党就可以蚕食鲸吞东南亚,甚至全世界了。大家试想一想:2。佛教本身是消极的、与世无争的、出世的、四大皆空的,他们会与政府争权么?会争待遇么?争权、争待遇,祇有欧洲的天主教、耶稣教徒了。3。争待遇,又问政治,为待遇而自焚,尚算是好和尚么?3。中国是「礼义之邦」,素有排外积愤,又重视「处女」。……刺激中国人、污蔑美国人,沉崇案子是最好不过的题材了。您想一想,美国兵在东交民巷附近强奸中国的女学生,这有多么刺激!于是大吵
大闹,中国青年、妇女、学生……都中邪了、都疯狂了。美国大少爷在当兵说,是高贵的。完全是为国家、为正义牺牲的。一旦诬赖他们,当然好鞋不踏臭屎,倒了胃口,一怒不管了。4。对于今天的越南,佛教自焚反政府,真是再好没有的好题目了。试想一想:年轻和尚坐自乘车到广场自焚,并有人事先打电话告诉美国的摄影记者们,说是你们到某某广场采新闻去。这不是有意捉弄、有意骗人是什么(详见本年十月六日中央日报等)?结果呢?美国新大使洛奇虽深深关怀其中的政治意义(六日中央报二版),但美对越经援陷于停顿了(八日中央报六版)!至于吴廷●夫人的有理不会说,瞎嚷瞎叫,也是倒美国人胃口,使共党阴谋得售的一个主因。这真是另一个大阴谋。至希
吾弟运用神笔,写一两篇文章,在联合报与文星发表。这是有关祖国前途、亚洲前途、世界前途的一件大事,敬希赐予注意是荷!
祝您近好!
小兄姚从吾敬上
五十二年、十月九日晨七时
从大力反对我写杂文,到鼓励我「运用神笔」写杂文,姚从吾老师的前后变化,也就呼之欲出了!
「文星」垮台以后
到了一九六五年,国民党终于动手,停刊了「文星」,我前后四年的「文星」风云,自此告一段落。但是国民党不放过我,一九六六年,我的「孙逸仙与中国西化医学」、「传统下的独白」、「历史与人像」、「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教育与脸谱」、「上下古今谈」、「文化论战丹火录」、「闽变研究与文星讼案」等书全被查禁。十一月五日出版「李熬告别文坛十书」,在装订厂被治安人员抢走。「乌鸦又叫了」、「两性问题及其它」、「李敖写的信」、「也有情书」、「孙悟空和我」、「不要叫罢」等书全被查禁。同时警总开始一再「约谈」我,均于当日放回。「约谈」重点是追查我十八岁时想和严侨老师偷渡回大陆的事。到了一九六七年,国民党加紧算旧帐。台湾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发交侦办我,四月八日以「妨害公务」被提起公诉。自此官方正式配合胡秋原等私方,以诉讼手段,形成夹杀。到了一九六八年、一九六九年,我只能靠贩卖旧电器等维生,同时也卖「古今图书集成」等古书,我动用了一些老关系,姚从吾老师也是其中之一。我虽久没见到他,但从下面一九六九年傅乐成、吴相湘两封信中,也可看到不少旧情在: 敖之兄:
大札已收到。嘱转姚老之函,亦于年前面交,诸请
释念。据姚云:台大历史系现无此经费,当向清华一试,并想与兄直接谈谈。如兄有急需而数目不大,他可设法。此事弟当于近日再加催促,如有消息,立即奉告。师大方面弟尚未问,因去岁弟介人兼课,碰了钉子,以是不敢贸然尝试,一二周内当婉转询问。
某君结婚事,诚令人不可思议,兄之问题,友人皆有同感,非请其亲自作答不能明其奥妙也。11
再谈顺颂
春祺
乐成五十八、三、一
﹡ ﹡ ﹡
敖之弟:
昨见老师谈到图书集成,他说其研究室拟购买,正设法请款,另外向一德国人推销,也可能有成交,我为着让你请我听歌做「叔叔」12。自然会催促成。
见李翰祥时无妨提及可否拍香妃,因郎世宁画高宗香妃行猎图在台北,我可设法借摄,如有意,约会先谈谈也好。祝
好
伟士 四、十二
老师问我:见到你的女朋友没有?
最后一封信
我发表「老年人和棒子」后十三天(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在文学院走廊上与殷海光老师谈话,正巧姚从吾老师走过。殷海光老师叫住他,指着我说:「此一代奇才也!」姚从吾老师立刻答道:「你们两个都是奇才!」不幸,殷「奇才」在六年后病倒了。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我去医院看殷海光老师,碰到姚从吾老师也来探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晚他写了一信给我,那是我收到他最后一封信:
敖之兄:
许久未见了,今晚在医院殷先生处会面,甚以为慰。弟研究室旧有周密的「齐东野语」四册,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本,不知兄用过此本否?他是南港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的藏书,现在追索。若能帮同一找,感德无量。 又,近印出「余玠评传」一本,谨奉上,请多多指教!(将来印书时,当即吾弟大作收作附录,请允诺!)
祝近好!
弟姚从吾上
五六、四月廿七日灯下。
姚从吾老师说要把我的「大作」收作附录,指的就是「余玠人格品质的分析」,这篇文章是我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六日写成的,是我在他课堂上的一篇报告。姚从吾老师在生命晚年,犹不忘记我的「学术著作」,他对我的期许之殷,真可说不易其志了!
从「从吾所好」到「从敖所好」
一九七0年一月里,彭明敏在全天候被国民党软禁下,神秘偷渡到瑞典,并取得政治庇护。消息传来,国民党立刻把我软禁,不分日夜,由专车一辆、专人若干,对我紧迫盯人起来。这一紧迫盯人,先由警察单位派人,后由警总单位接力,前后「跟监」(跟踪监视)了我十四个月,直到我在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九日被捕为止。 在我被软禁期间,我跟素少来往的师友更无来往了,只因我的小情人小蕾家住吴相湘老师对门,吴相湘老师传过一两次话,表示关切。这年四月十五日,姚从吾老师在研究室中白首穷经,忽然坐化,以七十六岁之年,死在书桌之上。消息传出,我自有隐恸。公祭前夕,吴相湘老师转告我弟弟,建议我化装去偷偷行个礼。我没有接受这一建议,我没有去。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用世俗方式,来表达我和姚从吾老师的一番交情呢?
姚从吾老师有一方图章,上刻篆文「从吾所好」。「论语」上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大家都以为姚从吾老师好读书、好学问、好史学方法、好辽金元史。……但是,对我说来,我却相信在这些以外,他别有一小好,那就是他一直对他一个学生的「一往情深」。也许真的原因,只是他自己「霸才无主始怜君」的一种投射,李敖的霸才真的吸引了他,把他搞得昏头转向,从「从吾所好」转变到「从敖所好」,以当仁不让始,以欲罢不能终,这一生死师徒之情,也真可说是士林佳话了!
陶希圣露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