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问题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中医是这样的一门医学,它整个地是偏向于形而上的一面,是以形而上统形而下,是以治未病统治已病。而我们现在却在完完全全地用形而下的眼光去看待它,把它当作一门完完全全的形而下的学问,治已病的学问。我们提倡科研,提倡现代化,提倡现代中医教育,完全就是用现代科学这个“形而下”的筛孔去对中医进行过滤,滤过去的是“精华”,是可以继承的东西,滤不过去的东西,就是“糟粕”,就要扬弃掉。大家想一想,这个通不过筛孔的部分是中医的哪一部分呢?必定是形而上的这部分。对上述问题我们思考清楚了,我们就会发现,原来我们所采用的现代教育方式,我们所采用的现代中医教育路子,只是一条培养造就下工的路子!大家也许不会同意我的看法,认为这太偏激。但是,我们需要解释,为什么用这个模式培养出来的学生对中医没有多少信心?为什么临床医生碰到一点困难不在中医里想办法,而急着上西药?中医里有许许多多的办法,不是开两剂药就了事。除了时代造成的客观因素外,我们怎么去解释当前中医的这个现状?我想原因不外两个,一个就是教育上、传承上出了问题;一个就是中医自身的问题。可是,只要我们回顾历史,看一看这些有成就的医家,我们就会发现,问题并不出在中医身上。
3。师徒相授
既然传统中医是这样一种学问,它的确有许多有别于现代科学的地方。如果我们照搬现代科学这样一个教育模式,那势必就会在这个过程中丢失掉许多东西。而丢失掉的有可能恰恰是传统中医所注重的东西。这就使我们要思考,究竟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最适合于中医?
(1)访雨路老师
中医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在学问的传承上有着丰富的经验,有些经验是值得我们借鉴的,这个经验就是师徒相授。我想这样一种模式比较有利于中医这样一门特殊学问的传承。这里我先讲个故事,1998 年上半年我到北京开会,到京以后,就向朋友打听,有没有中医方面的“高手”?当然,我打听“高手”并不是要跟他“过招”,而是想找个地方讨教。因为自己感觉自己中医的火候还太欠缺,而我的恩师又在1991年去世了,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很迫切地想找一位高人指点。这个心情有些像金庸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朋友给我介绍了北京中医药大学的雨路老师,雨老是搞温病的,他是某位著名老中医的开门大弟子。某老是我国老中医里非常了不起的一位,他的父亲、祖父、曾祖三代皆为朝廷御医,所以,家学渊源很深。雨路老师是个悟性很高的人,而且勤于表达,随师三年,深得某老家学三昧。但,由于其他各方面的因素,以后的师生关系处得并不融洽,甚至到了见面都不打招呼的地步。我在拜访雨路老师的时候,他给我谈到许多学问上的见解,我也请教了不少问题。在临送我出门的时候,雨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刘老师,中医这个东西要想真正学好来,只有两个字,就是要有‘师传’”。这次造访,给我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临别时雨老师送我的这两个字。什么是“师传”呢?师传是个传统的字眼,就是要有师父的传授。大家想一想,在我们现在这样一个教育规模里,在我们这样一个教育模式里,有没有“师传”呢?可以说没有师传!这个模式里只存在工具式的老师,却不存在师父。雨老师与某老的关系有这样不愉快的经历,可是他还是要送这句话给我,这就说明了师父对他的影响之深。我想雨老师的这句话对中医的学习、中医的传承,应该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这是我有同感的。
(2)师者,人生之大宝
下面谈谈我的从师经历。现在,我之所以能在这里向大家谈出一些感受来,能够在中医这门学问里继续不断地钻研下去。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是廿个春秋了,在这么些春秋里,我能孜孜不倦的学下去,从未回过头、歇过气,不管什么浪潮,经济浪潮,做官的浪潮,还是西医浪潮,始终都没有打动过我。为什么呢?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的师父。我是 1983年毕业后,于 1984年元月 8日拜于我师父门下的。师父名叫李阳波,现今已经去世十年余。我跟师父整整 8年多的时间,前面的两年半是跟先师同吃一锅饭、同睡一铺床,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地讨论学问。8 年的从师生活,使我在中医这个领域里开了些窍,也就是师父把我领进门了。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的确是古今过来人的行话。门确实是需要师父领进的,没有领进门,你始终是在门外兜圈子,这一点非常重要。有的人为什么努力一辈子还是摸不到“火门”,有的人为什么在学问之道上坚持不下来,很可能就是因为缺少这样一个关键的环节。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跟师父的这个过程,感受是很深的。这个世间的人无不是厌苦求乐的,你说光是苦没有乐,谁都不想干。所以,光是讲“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一句话,已然将很多人吓在学问门外了。实际上,学问一旦做进去了,一旦进了门,并非全都是苦,至少是苦乐参半,甚或乐多苦少。所以,《论语》的开首句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不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古来都说“穷学富商”,做学问的必定是穷,做生意才可能富。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搞学问呢?就是因为有这个“不亦说乎”。搞学问是精神上的富有,搞生意是物质上的富有。能够给人真正带来安乐的,到底是物质还是精神呢?大家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上面这个“不亦说乎”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我想这个正体现了“师传”的意义,师父可以指引你找到这个“说”、这个“乐”。而在传统文化的其他领域,“师传”的这个意义就为什么要讲更为突出了。这是我在传统文化,在中医领域里,经历过的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所得到的上面这个感受,值得大家参考。教育也好,传承也好,它有三方面的意义:一是知识的传授;一是知识的运用;再一个就是创新。我们说知识,实际上就是指的这一刹那前,已经知道的这些见识,这些常识。因此,知识实际上是已经过去的东西,我们学习这个已经过去的、旧的东西,总是会感到厌烦;所以,人总是有喜新厌旧的一面。但是,这个厌旧的一面是必须克服的,你不学习旧的知识,你怎么可能利用它去开创新知?因此,搞学问必须做到“喜新而不厌旧”。《论语》中提到做师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温故而知新”,“温故而知新,乃可以为师”。“故”是什么,“故”就是旧有的东西,就是知识;“新”呢?新就是创造。有创造就有新,有新就有乐。所以,你是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就看你有没有这个东西,你的学问做不做得下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学乐!有了学乐,学问之道就会(苟)日新,日日新,你的学问就能深入下去,就能坚持下去。没有它,学问总是枯燥的,你就会转而去求物质财富,这就转学为商,下海了……学乐从哪里来呢?从师处来!为师者能够“温故知新”,必能使你也因故知新,这也是一种克隆。学问传承应该是更值得研究的克隆。
(3)在泸沽湖的意外收获
我的先师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曾使一些非常诋毁中医的西医人反过来信奉中医。他靠的什么呢?就靠的临床的功夫。但,在我从师以后,先师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他试图完成爱因斯坦在现代科学领域未完成的任务,企图在传统文化这个领域建立一个“统一场论”,因此,工作的重心从临床转到了理论的建立。所以,我从师以后更多得到的是理论上的熏陶,而临床上则感到比较欠缺。先师去世后,我在理论上仍努力不断在深入,而临床上,总觉得思路打不开,心里没有底,效果不稳定。有些时候听人说,刘力红真神,那么顽固的病,到他手里,几剂药就好啦,有些时候却听人议论,刘的理论还可以,临床却不怎么样。对这些情况我内心很清楚,特别对有些远道而来的病人,人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又未能解决问题时,心里特别感到困惑和难过。心里明白,我又到了一个坎上了,也许还要有师父的提携才能迈过去。前面我提到,为什么每到一处就急着打听有没有“高手”呢?其实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1999年 8月,我应美国波特兰国立自然疗法学院中医系主任付海呐教授之邀,前往云川交界之泸沽湖为该系的部分研究生及本科生作《伤寒论》讲座。付海呐是一位汉学家,为复旦大学的文学博士。学成回美国后,哈佛大学曾聘请他去做教授,可是因为一个特殊的因缘,他迷恋上了中医,于是他放弃了哈佛大学教授的这个职务。大家应该知道,在哈佛这样一所大学谋到教授这个职位将意味着什么?可是付博士放弃了这个职位,而转过来学中医,教授不做,反而来做学生。这个经历对我们这些本来就学中医的人应该有所触动。我们许多人是被迫学中医,是在痛苦中学中医,而不是有幸能学中医,这个对比太鲜明了。我在泸沽湖给他们做了十多天的讲座,听讲的这帮人有双博士、有硕士、有本科生,还有几位根本没接触过中医的诗人、画家。开始几天只安排上午讲,下午他们自己安排,可三天下来,他们觉得光讲上午不过瘾,要求下午连续讲。十多天讲座结束了,每个人都依依不舍,都竖起大拇指称我是 greatman。这些人的称赞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的伟大,也使我感到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上,只要方法恰当,是可以超越语言文化这个障碍的。在这次讲座中,付博士的感受也非常深。出于感谢,他将他的学医经历告诉了我,并特别介绍了他的师父曾荣修老中医。曾荣修老中医不是科班出生,开始是自学中医,以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为特殊的机缘得以亲近成都名医田八味。大家听到田八味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很刺激,真像有些像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不过,田老师的确是一位医林高手,田老师临证善经方,用药不过八味,故此得名。田老之临证尤精脉诊,因为应诊者极多,日看三四百,故常无暇问病,而多以脉断之。有是脉则定是证,而用是方,临床疗效极佳。曾老从师田八味后,也渐渐体悟到脉法的重要,加之自己的实践琢磨,对《伤寒论》中许多方证的脉象也有了很独到的体会,临证往往也是有是脉用是方,疗效亦多高出同道。付博士的这番介绍令我兴奋不已,我搞伤寒虽然多年,在理论上已有一定的感受,但在经方的临床运用上,总觉还不自如。搞伤寒,却不能用伤寒方,那叫什么搞伤寒?我感到曾老的这些正是我当时最最需要的,于是我请求付博士,一定要将我引见给他的师父。就这样我们从泸沽湖回到成都之后,付博士就带我去见了他的老师。见面后我表达了这个拜师的请求,曾老是个直爽的人,也觉得与我投缘,加上有付海呐的引荐,便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2000年 11月,我把曾老接到广西,跟他抄了一个礼拜方。这一个礼拜的学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前面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