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慕贤终于开始走出一个10来岁孩子的世界,向20来岁人的天地迈进。虽然他的步伐还很沉重,但他毕竟开始行动了。
年底将至,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在哈佛医学院的大楼里举办除夕晚会。我邀慕贤一同前往。
那天,共去了五六百人,大家熙熙攘攘地挤在不同的房间内,有人跳舞,有人唱卡拉OK,有人打牌下棋,也有人聊天,讲笑话。我带着慕贤在不同房间内转着,把他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慕贤那天显得极为兴奋。他几乎见着所有人都打招呼,最后竟提出来要唱一曲卡拉OK。
我很惊叹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因为那天在卡拉OK屋内,有几位业余歌手在打擂台,赢来阵阵喝彩。在那里唱一首曲子,是要有相当勇气的。而慕贤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点了一首《十五的月亮》。
过了20来分钟,轮到慕贤上去唱歌。
不巧的是,在他之前已有两人点唱过《十五的月亮》,其中一次是由一个很受众人青睐的女孩子唱的。她唱时十分投入,动作表情全部很到位,唱完之后,即刻博得众人的掌声,有人还不断地喊“再来一个”。
待慕贤呆头呆脑地站在卡拉OK机前,拿起话筒,人们都停止了议论。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士怎么敢挑战那个女孩子。结果慕贤一张口就走了调,唱到一半时,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不断地吹口哨,还有人干脆喊“下去呗”!
就在这时,那位刚才备受众人喜欢的女孩子忽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拿起另一只话筒与慕贤一起唱起来。见此情景,我立即使劲儿鼓起掌来,我的鼓掌也带动了其他人一同鼓掌。结果,我们是在鼓掌打拍子中,伴随慕贤与那个女孩子一同唱完《十五的月亮》的。
之后,我激动地冲过去,握住那个女孩的手说:“真感谢你出来支持我的朋友,他是第一次出来参加这类活动。”
“所以他更需要众人的捧场啦,”那女孩子嫣然一笑,然后又握了握慕贤的手,对他说:“希望你以后还能大胆地站出来唱歌。”慕贤只是木然地道了声谢谢,随口说:“你长得真像我姐姐哎。”
那女孩子走后,我问慕贤感觉如何。他回答说,要不是那个女孩上来帮忙,他也许真的唱不下去了。我告诉他,重要的不在于他能否唱完这首歌,而在于他有勇气站出来唱歌这个事实。
在这点上,他比我要勇敢得多。
听到我的鼓励之词,慕贤咧着嘴笑了。他笑的样子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脸上没有那么多的皱纹。
后来,我把这一情形打电话告诉了慕贤父亲,话筒里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可以想象他比刻咧着嘴笑的样子,我也可以体会到他此刻的雀跃心情。
慕贤能主动站出来唱卡拉OK啦,这在半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慕贤,你现在好吗?
过了新年,慕贤终于注册上学了,这是全家人的大喜日子。
虽然最初入学时,慕贤曾遇到很大的困难,但在全家的通力支持之下,慕贤终于挺了过来,并在第一学期末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成绩。
从此,学校生活成了慕贤的主要生活,学校的事件也成了慕贤的主要话题。更有趣的是,慕贤居然还开始约会女孩子了,虽然他还未能交到一固定的女友,但他仍在努力当中。
有时候,慕贤父母会打趣地问他约会的情况怎么样了,慕贤会说:“这——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现——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慕贤父母便知趣地不再探问,心里却感觉美滋滋的。
慕贤终于开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尽管他比一般人迟缓行动了10多年,但他毕竟还是开始行动了。
慕贤父亲一次笑着对我说:“兴许,这辈子我还抱上孙子呐。一年前,我是根本不敢想象这一切的。”
当然,慕贤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还有很大距离。他的心理障碍也很难要除。但他毕竟开始突破自我层层的心理障碍,去拥抱这个曾令他恐惧不已的世界!
随着慕贤情况的不断好转,我也渐渐淡出了慕贤的生活。我从哈佛大学毕业,应聘来香港工作前,他们全家人在唐人街最有名的中餐馆“会宾楼”为我饯行。
席间,慕贤不断谈论着他新结交的朋友,包括他几次短暂的浪漫史。他用英语自嘲说:“那些女孩子都说我这个人看上去挺深沉的,但其实我是个很天真的人。”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
慕贤近而立之年才开始融入人群,不能不令人感到凄凉和惋惜。然而,三十岁之龄,对人生一世的路途来讲,尚不算迟。
看着慕贤现在的样子,我和他家人的感觉可用四个 字来概括——悲喜交集。他父母那天发自内心的笑,也是我终生难忘的。
慕贤父亲后来写信告诉我,慕贤已经转到了麻州大学去继续学业。麻州大学可是全美知名的州立大学啊。
慕贤,你现在好吗?
个案分析
慕贤问题的本质是什么?
慕贤患的是典型的“分裂型人格障碍”。
它始于“文革”期间所受的精神刺激,加重于后来的疏于治疗。
慕贤的人格障碍,可以说他对“文革”期间所经受精神刺激的一种防卫方式。他把自己封锁在自我的世界当中,不在乎外界所发生的事情,也不理会外人怎样看待他,所以他已习惯了这种自我中心和自闭的生活方式。
对于慕贤的人格障碍,虽然他父母带他跑遍了北京各大医院的精神科,但由于他问题的本质是心理障碍,而非精神失常,慕贤始终没有能得到及时、对症的治疗,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对于人生,慕贤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半醒半醉的状态,这使他在人际交往中可以随进随退。当他进时,他可以表现得像个大人;而当他退时,他可以表现得像个孩子。
这就是慕贤人格障碍的本质。
慕贤父母爱护孩子中有什么失误?
其实,每个患有心理障碍与疾病之人的痛苦,不仅是个人的,也是全家的。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的开场白是: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这里套用托尔斯泰的话来说:心理健康的人总是幸福的,心理不健康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通过与慕贤父母的接触,我深深感受到他们为爱护孩子所操的心,费的神。可是他们不明白:他们不能再把慕贤留在家中过孤独的日子了。那样,与其说是在保护慕贤,还不如说是误了慕贤。
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悲叹慕贤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可他们没有意识到,正是他们的过分保护,才使慕贤迈不出家门。他们不明白,慕贤的康复需要从走出家门开始。而我对慕贤的最有力帮助,就在于帮他尽早地融入社会的洪流中去,成为大众的一份子。
虽然开始这样做,对慕贤及其家庭都有很大难度,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帮助慕贤迈出了第一步。这对于一个“闭关锁门”近20年的人来讲,该是多么的不易啊!
慕贤还是成功地迈出了这一步。
为了帮助慕贤,我不知给他讲授了多少人际交往的要领。对于他的转变,有时候我讲的一句话,可以顶他父母讲的十句话。这并不说明我就比他们聪明,而只说明我比他们更清楚怎样帮助慕贤。
慕贤父母在困惑与焦虑中扎了许多年,对慕贤的变态表现已变得麻木不仁了。他们不知为慕贤付出了多少牺牲,也不知为他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可惜他们的爱,没有完全用在点子上。
他们过分保护孩子,殊不知,这反加重了慕贤的自我封闭。
爱护孩子是否得法,对孩子的人格成长有非同小可的影响。
我对慕贤的康复起了什么作用?
按照我在哈佛大学所接受的训练,我是不接手心理治疗个案的。但慕贤是个例外,一是由于受朋友之托;二是已经有人在给他做心理治疗。所以,我可以在旁边敲敲边鼓,帮助慕贤康复。事实上,我所帮助慕贤的方面,就在于帮他一步步地克服与人交往的胆怯,学会与人交往的本领。
正因为慕贤不是我直接的来询者,所以我可以像朋友,而不是像心理咨询人员那样与他交往。我可以直截了当地批评他,指教他。我对他来讲,似父似兄,亦师亦友,这都是为了推动他更快地摆脱孩子气,向成人的世界迈进。
比起前面记述的所有个案,慕贤的情况有两个本质不同:一条是他问题的核心不在认识上而在行为上;另一条是在他的康复过程中,我也调动了他父母的积极性。
头一条,对于慕贤,我不能像以往那样,用咨询室里那种一对一的面谈方式来帮助他。但我仍可以用同感,宣泄等咨询技巧来与他沟通。比如,最初在他家见面,聊天,听他讲他自己的趣事,跟他一起看他喜欢的杂志以及后来和他通电话等等,都是在沟通中与他建立同感,听他讲述交往中的喜怒哀乐,宣泄其忧愁烦恼。
由于慕贤的问题不是一般认识上的偏颇,他不需要我去帮他调整认识方法,而需要我帮助他通过一个个生活事件的具体体验,来掌握人际交往要领,这样才会对他的康复产生直接的效果。
这即是我为什么把帮助他的重点放在具体行动上。
比如,我与慕贤电话交谈,时常提醒他注意打电话的时间是否合适,对方是否有空与他长聊,尽可能说完一件事再换话题。我也向他了解,近来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问题,又有什么打算,并对慕贤在人际交往中的每个进步予以及时的肯定。我还鼓励他多与人交往,多外出参加群体活动,尤其是那次邀请他一起去参加哈佛大学联欢会的经历,更具体地增加了他与人交往的成功体验。
这些体验都有效地强化了慕贤业有起色的交往能力,使他感受到与人交往的快乐,从而获得不同成功的经验的体验。换言之,在协助慕贤克服其人格障碍的过程,我基本上采用了“行为疗法”。“行为疗法”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斯金纳创立的。
我帮助慕贤调整社交中的孩子式的行为表现,帮助他学习用成人的方式与人交往。
另一条,在帮助慕贤走出自我封闭的过程中,我还积极配合了他父母的努力,使他们明确怎样帮助慕贤才最为合适。特别是在慕贤上社区大学这件事情上,我跟慕贤父母同心协力,为慕贤的生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这不光使慕贤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也使其父母对孩子的关爱有了新的认识和目标。
这不仅是心理咨询的需要,更是人性的呼唤,人性的体现。
慕贤出来唱卡拉OK对其康复有何意义?
在慕贤的转变中,他参加哈佛大学的除夕晚会,特别是出来唱歌之举,极具康复意义。
他那天与众人交往,从跟大家打招呼,到与人自如地聊天,到最后出来唱歌,他完全感觉自己是个常人了。这使他的自卑降到了最低点,也使他的自信长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后来,他开口唱歌时,曾一度受到众人的耻笑,幸好那个深受众人欢迎的业余歌手挺身而出,为他补了场,使他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了他的演唱。
这段经历对于他康复早年的心灵创伤,极具象征意义。
因为他实际上是在重新体验早年的受辱经历。所不同的是,这次周围的人很快由耻笑他变为鼓励他,使他尝到了早年受辱时未曾得到的温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万分感谢那个女孩子。
她做到了我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就是在慕贤感到最自卑的时刻,给他最大的精神安抚和激励。难得我们三人能配合得这样默契。这种受挫经历的重新体验和补偿,是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