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没有人再逼我什么啦,所以心情就没有那么沉重了。“莫妮卡答道。
“请你说得再具体一些,好吗?”我又说。
莫妮卡侧头理了理搭在额前的头发说:“嗯,以前是我爸爸总在逼我去努力学习,可他从不关心我的感觉怎么样。而来到这里,你最初讲的话与我爸爸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使我很不开心,也不愿再来见你。”
“这个我理解。我也很抱歉当初曾使你失望了。那么,又是什么使你转变态度了呢?”我再问。
“是卡罗琳,”她面露欣慰的神色,“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内心痛苦完全讲给她听,让她了解。但自从来这里与你谈了我的许多内心感受后,我意识到,我最该交流心思的人,其实是卡罗琳。所以,我上个周末与她通了电话,谈了好几个大半夜。我把对她的负疚心情全都讲了出来。我们两个人都哭了。”
说到这里,莫妮卡忍不住又饮泣起来,随手抽出了一张纸巾。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卡罗琳说,那次交通事故后,在很长时间内,她一直在埋怨我。特别是当她看见那个男孩子又骑着摩托载着其他女孩子兜风时,就更受刺激了。但现在,她的心情平静多了,因为有我理解她。卡罗琳还说,她也一直盼望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来与我谈一谈她内心的不平。与爸爸妈妈谈此事,他们总是让卡罗琳尽快忘掉过去的一切。这怎么可能呢?过去的一切是忘不掉的啊,只有谈清楚了,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所以,她很高兴我给她打去这个电话,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心,才能彼此相通……”
“过去的事情是忘不掉的,只有谈清楚了,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你姐姐讲得真是好啊!”我深有感触地说。
“是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我何尝不珍惜在哈佛大学的学习机会,这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想。但我忍受不了自己每天见不到卡罗琳的痛苦,更不能忍受是自己剥夺了她一生的幸福。要是那一天我自己去赴约,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谈话的,也许就是卡罗琳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时,莫妮卡抬眼望见了对面的那幅中国画,出神地说:“你知道吗,我每次看见这幅画中那两只小鸟,都会不由得想起卡罗琳来。我就像其中的一只鸟,无论飞到哪里,都会感到孤独的,因为我与卡罗琳,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也向卡罗琳讲了我的这一感受。”
“那卡罗琳怎么说?”我问。
“她说她没想到我到现在还有这么深的内疚,并准备为她做出牺牲,离开哈佛。她说她很感谢我会有这份心思,但她不需要我怜悯她,更不愿意我为她牺牲哈佛。她答应我,如果我把哈佛大学读下来,她也一定会把那所社区大学读下来。姐姐还说,无论我飞到哪里,她的心都会与我同在的。”
说到这里,莫妮卡失声痛哭起来,久久不能平复。
但我心里知道,她此时的哭,也是在哭她自己。
是啊,如果没有那一场交通事故,他们这一家子人,该是多么的幸福!
莫妮卡早就需要这样痛哭一场了。
莫妮卡,你把内心的委屈与痛苦,全都哭出来吧。可惜的是,在此以前,一直没有人能够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去痛快地哭一场!
在这哭声中,我隐隐地感到,莫妮卡已经决定留了下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而非顺从了任何他人的旨意。莫妮卡需要做一回自己命运的主人!
果然,莫妮卡最终表示要真心留下来了。因为她与姐姐有了感情的沟通,有了心灵的默契。
姐姐也要她留下来!
感谢你的理解
此后,我和莫妮卡又见了两次面,只谈了一些具体的学习技巧问题。在这方面,莫妮卡的悟性很高,也能很好地调整自我。说到底,她的学习困难只是一种假象,她对卡罗琳的负疚心理才是问题的实质。
最后一次见面,莫妮卡送了我一张感谢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Thank you for your understanding (感谢你的理解)。
读着她的卡,我明白了,这句话包含了莫妮卡想对我说的一切。
我对莫妮卡说:“我觉得,我对你理解得还很不够。”
“刚开始是这样的,”她微笑着答道,“但后来你做得非常好。我特别感激你不再主动与我提哈佛去留的问题,一切由我自己去决定。最重要的是,你懂得启发我去自己想明白我最初要从哈佛转学的根本原因。我还尤其地感激,你的咨询促使我和姐姐沟通了心灵,分担了彼此的痛苦,也共同获得了心理平衡。你一再与我谈论过去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在帮助我下决心去跟卡罗琳做那次倾心的交谈。”
“真的?”我不相信自己的“不谈策略”反倒使莫妮卡下决心留下来。于是我开玩笑说:“那我岂不成了个魔术师了?”
“你真的这样的。”莫妮卡一脸认真地说。
后来,我拿着感谢卡去见督导,谈了莫妮卡说我变成魔术师的评论。
督导听完也笑了,连连称赞我后来处理得很好。
我对他说:“在我们中国文化中,很强调阴阳平衡的现象。当你去硬要一个人做什么事时,他也许不会真心去做的。而当你不再给他压力时,他反而可能会去做那件事。所以在心理咨询,就是要以‘静’促‘动’,以‘无为’带来‘有为’。”
督导忙说:“对,对,你的这一观察,非常的有道理。其实,我以前也读过老子的《道德经》。现在想来,这种‘无为’和‘有为’的相互转化,不就是在变魔术吗!”
做心理咨询,也好似在耍阴阳平衡的魔术。这个总结,实在是太妙啦!
'个案分析'
★ 为莫妮卡做心理咨询使我吸取了什么教训?
我为莫妮卡做心理咨询简直有些像在玩捉迷藏。
起初,我“捉”她不到,是因为我完全凭经验办事,结果倒成了与她父亲“结盟”,敦促她留在哈佛。后来,莫妮卡又“捉”我不到,是因为我不再主动与她谈论哈佛的去留问题,这在无形中,推动了她去与卡罗琳谈论这一问题。这样做,她也就不再被动地依靠他人帮助决定这个问题,而是通过跟姐姐取得沟通,自己看清了是否应留在哈佛。
这样一来,我由“我进彼退”到“我退彼进”,不仅使莫妮卡解脱了长久以来的心理负担,最终做出了令大家都满意的决定,也使我自己对心理咨询的实质有了更深的领司,即心理咨询中,也包含虚实的互补和阴阳的平衡。
最初为莫妮卡咨询,我只是简单地根据自己以往的生活经历和咨询经验,为她制订问题的根本原因,再周密可行的学习计划,也无法解开莫妮卡在哈佛取得成功,不忍心看到她就这么从哈佛转走。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对于莫妮卡来说,她越是在哈佛成功,就越会感到了有愧于卡罗琳。
此外,这还没有与莫妮卡认真讨论哈佛去留问题的缘由,就直接讲怎能样帮她克服在哈佛的学习困难。这种做法,确实是有些在替莫妮卡当做主了,无形中增加了她的心理负担。可悲的是,我开始时,对此毫无察觉,难怪督导会与我那样激烈地争执。
这都是经验主义给我的教训。
★ 我为莫妮卡做心理咨询柳暗花明的因素是什么?
莫妮卡最初来见我,表面上谈的是她在哈佛的学习不适应,实际上是在谈她的内心挣扎,可惜,我只听进了她讲话的表层意思,就匆匆采取行动,结果她才再来见我。
后来,我开始探究她讲话的真实意思,才使她最终讲出了自己的隐情,也使我为她的咨询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当我意识到对于莫妮卡的情况,不能单凭经验来意大判断,便调换了方法去努力探究莫妮卡对待在哈佛心感不安的缘由。所以当莫妮卡又是来找我咨询时,我刻意回避与她提及哈佛的事,就是要使她感到,我不想勉强她做任何事情,让她确信自己完全有能力作出合乎情理的决定。
结果,莫妮卡逐渐领悟到,她最该交流心思的人是卡罗琳。于是,她们姐俩之间有了那场倾心的谈话,终于又心心相印了。
在后来对莫妮卡的态度上,我基本上采取了“格式塔疗法”(Gestalt Therapy)该疗法由佩尔斯创立于20世纪60年代。也就是说,我通过文化讨论她在哈佛大学的感受、体验及与之相关的生活经历,来推动她实现“自我的综上所述合”,完成她与卡罗琳之间因那场交通事故而产生的“未完成心结”,最终摆脱愧疚对她的心灵折磨。
在这一过程,莫妮卡由被动变为主动,由消极变为积极,由决意要从哈佛转学到诚意留下来,她的思想经历了一个质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与信任。
★ 心理咨询中的“虚功”是怎样体现的?
在心理咨询中,如果说直接的劝导是“实功”的话,那么间接的启发则可为“虚功”。两者之间往往不是互为排斥的,两是互为补充的。
在莫妮卡对哈佛去留的问题的思考上,她父母一再要求她留在哈佛,我也曾一度“加入”了她们的呐喊,结果使莫妮卡备感沮丧。我们都没有体察到她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苦心,所以我们越是敦促莫妮卡留学生在哈佛,她当然就越不情愿在哈佛了。这种做法都是“实功”的表现。
后来,我不再主动与莫妮卡谈论她的哈佛去留问题而是启发她自己去思考,这才使她意识到,原来是对姐姐的负疚心结在影响她的情绪。根源挖出了,她便心甘情愿地决定留在哈佛,不需要我做任何劝说。这正应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我由帮莫妮卡制订了一个周密的学习计划到不提任何计划,由替她做主到竭力推动她自己做主,实际上是走了一条“由阳而阴”、“有虚击实”的道路。到头来,我的“无为”之策促使莫妮卡做出了“有为”之类,取得了理想的咨询效果。
这即是心理咨询之“虚功”所为。
★ 心理咨询对生活中和一般劝慰有什么启发?
在为莫妮卡的咨询过程中,我被她和卡罗琳之间的深厚情谊深深感动,也为她们的生活遭遇而感到无比惋惜。就心理咨询而言,这个生活悲剧给她们姐妹俩带来的心灵创伤,是一定要说清楚的。只有说清楚,才能使两个人都获得心理平衡。而像他们父母那样劝说两人尽快忘掉过去的做法,反而会适得其反。
这里的问题在于,生活中的一般安慰和劝说,往往仅是想让当事人尽快忘掉那些痛苦的经历,劝他们不要再回忆了,要往前看。其做法固然用心良苦,却无助于真正解开他们的心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以,对于当事人来说,过去的伤心事在尚未谈出来、说清楚之前,很难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忘却”。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对痛苦的往事,中想清楚的,以获得理解和解脱。若是他们没有谈,不意味着他们不想谈,而可能是由于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和对象,或可能他们尚存顾虑,未有勇气去谈。
人们只有想明白了,才能从根本上甩掉包袱,放松精神,获得平衡,从而不再沉溺于对往事的追悔和懊恼当中不得扑自拔。
念世事沧桑,人海茫茫,人哪有完全不受伤害的呢?
故此,当你努力安慰身边那些遭受伤害的人们时,请你不要简单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之类的话,那可能是当事人最不愿听的话。如果他们没有对你的劝慰作出直接的反应,那不一定意味着他们就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