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回许都了?居然这次连丕都不知道。”眼瞧着反正就要输了的棋局,曹丕自然是硬压住欣喜,沉着脸借着这个机会用衣袖扫乱了棋盘。司马懿看着曹丕这明显和年龄不相符的幼稚的行为以及只肯在特定人面前才放柔的面色,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
半响后,曹丕从屋中出来。褪去了平日穿的闲散的宽松长袍,他换上了一件黑底金纹的玄衣,闲散的气质一扫而空,衬得整个人器宇轩昂。
“走吧,别叫圣上和魏王等急了。”
谁都料不到那一刻,实际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曹丕步入大殿时,刘协不在殿内,只有曹昂坐在平日朝堂上坐的位置。其实任谁也知道,曹昂叫曹丕来还加上个圣上,不过是为了保留一分颜面给天家。曹丕先恭恭敬敬的对曹昂行礼“叩见魏王。”,而后又在小黄门退出殿后,又唤了声“大哥”。
辗转各地,多年的磨练过后,曹昂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青涩谦和的少年,坚毅起的棱角,额上入鬓的剑眉,嘴角那若有若无深沉的微笑,举手投足间皆是不怒自威的霸气。今日曹昂头戴黑皂远游冠,一身玄端,颇为正式。他站起身走到曹丕面前,打量了曹丕许久,这才微眯起双眼,微笑道:“丕儿原是都这么大了,为兄记忆中,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成日带着四弟爬葡萄藤架的样子呢。”
“大哥还是这样,总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曹丕笑道
曹昂看着曹丕的笑颜,眉间隐藏的忧虑却更甚一筹。半响后,他似是定下了决心,双目中的温和逐渐褪去变为冷色。曹丕见着曹昂逐渐冷下来的神色,心下一慌,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曹丕,若是如今你起兵反孤,当有多大胜算?”
曹丕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曹昂,发现对方的确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后,面色一沉,恭敬行礼道:“魏王多虑,丕从无野……”
却是曹丕这句话还没说完,曹昂就直接拉着他朝前走去。年少中那双柔若无骨还被自己和四弟私下笑了许久像女人的手,如今上面的老茧尖利多的几乎要将自己的手划痛。当曹丕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曹昂按着坐下,而曹昂则一甩衣袖,坐回到原本的楠木侧倚上。
殿中不过两处座椅,一处是曹昂现下坐着的楠木椅,而另一处,则是——
曹丕现下坐的,是龙椅。
几乎是下意识的想站起身,却在曹昂严厉近乎似剑的目光下,就那样僵坐在龙椅上,不知当如何。
“大哥,这……”
“曹丕,如今父亲仙去,长兄如父。若是孤有令,你是否听从?”
一抿干裂的嘴角,曹丕坚定地点点头,肯定道:“只要是长兄之令,丕宁死也决不推辞。”
纵使一会儿曹昂是想收他势力,软禁他甚至找罪名杀了他,他也不会后悔这句话。
而曹丕紧锁眉头时,却没有发现,曹昂正在细细的打量着他。的确,当年那个吵着要葡萄的曹子桓已经长大了,如今坐在这只有九五之尊才可以坐的帝位之上,纵使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曹昂却深深刻刻感受到,曹丕身上的睥睨苍生的气魄。
曹昂继承的,是曹操的霸;而曹丕,则是浑然天成的帝王。
他注定是那个要破而后立的人。
目光中伤痛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兄长对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切实的担忧与伤痛。而那之后,坚毅的是作为那位霸主的长子,当有的决绝与果断,是作为如今权倾天下的魏王,当毫不犹豫为天下苍生做出牺牲孤注一掷的坚决:
“那么,曹丕,孤命令你——
弑兄。”
日暮将落,残阳似血。
一步步缓缓走下宫阶,将身后那被夕阳染成若朱砂般凄艳颜色的汉宫遗留在身后。曹丕一步一顿,一顿一皱眉,直到踏下最后一节台阶,赤红色早已将嘴唇和手掌染红。
“子桓。”
一早就在旁处等候多时的司马懿迎了上来,却正对上曹丕黑的吓人的脸色,心下一惊。
曹丕抬起头,往日那双亮晶晶的双目如今却如同深渊一般,漆黑一片不见光亮。
“司马懿,若是丕要造反,可有把握?”
“子桓……”
不同往日的曹丕着实让司马懿慌了神,他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着曹丕尽力一遍遍眯起眼抑制住要泪滴却仍是止不住的往外冒得神色,他明白无论如何,此刻都不是细问的时候,只得压住内心的疼痛与疑惑,冷静回答道:
“司马家的线布的很广,但因为近些年懿处理的不是很细,一时不可能调动起来。朝中支持你的大臣现下能仅是确定效忠你而不是效忠曹氏的暂时也不好确定。若是要起事……”皱眉,司马懿报出了一个稳妥的时间,:“当要准备一年左右。”
一皱眉,曹丕似是在计算什么,半响后又问道:“父亲在世时的老臣也多在朝中,若是他们阻挡,丕又当如何应对?”
“曹家老臣……”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司马懿一愣,下意识的从腰间拿起一块玉佩。玉当是好玉,岁月冲刷下只有让墨色愈发温润。他将玉佩放到曹丕手中,肯定道,“这是曹公在世时留下的,只要有他在,曹家,夏侯家,以及留下的老臣,都会站在你这边。”
记忆冲破时间,曹丕望着这块看着眼熟的玉,这才想起是这块玉是父亲从小贴身之物,后来送给郭祭酒郭祭酒又转送给司马懿的。
果然,这场局,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设下。
紧握着手中的冰凉,曹丕又看向司马懿,顿了顿,又道:“司马懿,丕必须坦言告诉你,接下来丕要走的路,失败就将万劫不复,成功也将留篡汉弑兄万世骂名。所以,你……”
“子桓。”伸手握住人拿着玉佩的手,隔着玉佩的冰冷传来曹丕的是人指尖的温热。司马懿在人说完话之前,用迅速却坚定地语气将人打断:
“懿说了,什么路,懿都陪你走下去。”
一抿嘴,曹丕觉得他克制了许久的泪水在听到人这句话的那一刻就要决堤而出,但是人握着自己手的坚定,让他最后将目色中最后的悲伤软弱变作坚毅与决绝。他再回眼忘了一眼那染着血色的汉宫,而后下定决心转回来,昂首与司马懿朝宫门走去。
司马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仅有的一点信息也不过是他从人的话中推断出来的。
不过他并不在乎。
望着身边这位刚起步却终将睥睨天下的帝王,司马懿挑唇。
既然当初决定了,那么纵使是荆棘路,懿也会为你劈荆斩麻;纵使是修罗路,懿也会为你染红双手,任他尸洪遍野,天下骂名。
子桓,我的王。
这条路,懿定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民不聊生。
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是平民百姓,愈来愈强大富庶的是那些世家大族。
他们就如同国家的肿瘤一般,毫不留情的吸吮着汉朝与百姓的营养,却从来没有在意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将要毁灭的汉室。
曹操仕途初期,同样受大族优待才得以有了官职。但他最大的目标,却是扫清天下所有的世家大族,将这个国家的肿瘤,彻底除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他会毫不犹豫的,与袁绍开战,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四世三公,五世而终。
商业发达的兖州,吸引着那些对利益极为敏感的世家大族,所以他们在当初,毫不犹豫的将本钱投入,毫不犹豫的暗中支持着曹操。
科举制的推行,影响了世家大族的势力,他们恨,后来却又被与此同时带来的商业利益所迷惑,压下了当时的反对之意。
因利而来,利散而去,这就是他们。
精明的如同商人。
起初,荀彧在时,有他代表荀家,压制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后来,曹操虽然有政策打压世家,却又同样在给他们提供益处。打一下然后再拉拢的举措,让那些世家大族面对曹操这个不可捉摸的霸主,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凡是,总有满盈的一天。
曹昂不比曹操,他虽然有才,却已无法震住那些早就不满的世家大族。而若是这些世家大族真的起乱,那么好不容易定下的太平局面,又将旦夕之间毁于一旦。
曹昂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现下都是进退维谷。
那么现下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破而后立。
曹丕这些年依靠司马家的势力,早已有了自己的筹码。而司马家的商业,则是这盘棋最大的赢面。
就如同蜘蛛网一样,司马家的产业无孔不入,网住了天下各处的大族。他们当初因为那令人垂涎的利润,无不与司马家有着交易,直到后来,司马家几乎是垄断着他们的一切方面,他们想反,那甚至兵卒的甲胄,都需要从司马家买进。
他们不是没质疑担心过这种局面,但是司马家除却商家之外,也当得上一方大族。他们都认为若是曹家想动世家,那作为利益首当其中受害的司马家,一定会带着他们一起反抗。甚至他们还可以在这其中浑水摸鱼,再赚上一笔。
谁能料到,司马家其实才是曹家放下的,最大的饵?
一年为期,曹昂在这一年之内去试探那些世家大族的底线,去为曹丕铺路。而曹丕则在一年之后准备好之后,借着司马家与曹家的势力,装着利欲熏心许诺那些世家大族将来的利益,更是提出只要他大事成功,就以九品中正制代替科举制。然后——
弑兄,篡汉,称帝。
建安二十六年四月,许都大火,魏王曹昂薨,无子嗣,其弟曹丕继位魏王、丞相、冀州牧。同年十一月乙卯,汉帝禅让,曹丕三次上书辞让。辛未,曹丕登受禅台称帝,改元黄初,迁都并改雒阳为洛阳,大赦天下。
不过一月,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各地世家大族纷纷起兵,有的打着为汉室复仇的名号,有的打着替已故魏王曹昂讨伐曹丕这名不正言不顺之人的旗号,但即使他们喊得再凶,汉室因为这些年的战乱早就成了块鸡肋,而替曹昂报仇的旗号则在曹家夏侯家老人都无理由支持曹丕的情况下,反而变得像无理取闹。更何况司马家握住的是他们的命脉,所以纵使一开始看上去声势浩大,却在司马懿领兵四处讨伐后不到四年的时间内,天下就逐渐又安定下来。
但同样也不过是短短四年,面对着所有人的职责,天下的混乱,足以将所有的天真与幼稚泯没,而塑造出一代真正的帝王。
曹彰质问曹丕为何会夺权弑兄,甚至领兵冲入殿上,曹丕贬其去戍守边疆,终生无诏不可入朝。从小性格直爽的曹彰望着自己二哥十二琉后淡漠到冷酷的面容,恨恨的将佩剑扔于朝上,发誓就算有诏,也绝不入朝见曹丕这张让他脸!
曾经曹丕最为疼爱的曹植,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自己那个虽然有时会冷面但骨子里其实很温柔的二哥会仅为了权利干这种事。他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的以至于甚至都快要将这盘棋猜出来。最后,曹丕语气平淡,做了一个决定:
“子建,若是你能七步作诗,朕就免你死罪。”
本是同根,却注定反目。曹植后徙封安乡侯,除去一切权力,从此不过是一居在外的闲散侯爷。
剩下的兄弟,曹丕能贬的贬,能远调的酒远调。人们不敢面上言语,却都在私下偷偷议论,说曹丕做贼心虚,怕将来有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