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卒恭恭敬敬的打开门后,一身玄衣的周瑜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笑意盈盈看着他的人,面上虽然毫无表示,隐在衣袖中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丝丝殷红从其中渗出。他走到人面前,微一锁眉,便展开了一贯儒将英气温和的笑容:“这里不比许都,有多不便,还请郭祭酒见谅。”
你也知道……内心一阵腹议,我面上依旧保持微笑,心里知道此刻周都督的心情其实是极其的差,所以为了以防直接被人恼羞成怒砍了,还是要小心着点:“周都督这是哪里的话,在下乃庞统庞士元,平生虽然游历四方但还未曾去过许都。所以想要比较一二,怕是也无法了。”
“呵,郭祭酒智冠天下,怎么此刻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认起来了?”周瑜自然是对于我的装傻行为表示不满,微眯起眼,略有嘲讽道。
“在下都已经说了,在下乃庞……”
“庞统先生在那日郭祭酒去曹营时便已携孔明亲笔书信来到瑜营中,其中早已道明郭祭酒身份。如此,郭祭酒还要继续装傻么?”
我似是一愣,半响后又是无奈的笑了笑,一边将一直披在身后的青丝往前用指尖缕着,一边冷了些声音道:“既然如此,嘉也无何好欺瞒周都督的了。只是不知周都督肯屈尊至此粗陋之地,所为何事?”
见人变了脸色,周瑜一抿双唇,而后滑出一条完美的唇线,不似喜,反似嘲。只见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道:“那日庞统先生送来之物除了孔明之书信,还是这些。瑜看到似是出自郭祭酒之手,所以希望郭祭酒能给瑜一个解释。”
一个让他执着疑惑了十年,必须要知道的解释。
接过信封,我暗瞟了一眼周瑜的脸色。嗯,虽然努力克制,但那还是忍不住微皱起的眉头,还是先露出此人心情并不怎么好。打开信封,我用两指从信封中将那一沓纸夹出来,草草的翻了翻,上面那些依稀的情报内容逐渐勾起很久之前的记忆。
当是官渡之战之时吧,那时孙策欲奇袭许都,为保万无一失,所以一面是遣了刺客去江东,一面便是暗中找到许贡的手下,推波助澜助其……
微叹了口气,我摇了摇头将那厚厚的一沓纸随意放到一旁,又是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带着一丝无所谓的态度,抬眼勾唇直望着周瑜道:“周都督心中已有定数,又何必来这里多此一举呢?”
“所以,伯符当年之事……”
“如其上所说,分毫不差。”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下来,周瑜无论身上儒将的温文尔雅之气再浓,也压抑不住此刻身上凌厉的杀气。若是目光可以杀人,那他墨色的目光早已将我凌迟上千万回不止。而且,面对着他这样怒火难掩的双眼,一直保持笑意的我竟觉得后背逐渐发虚,喉咙间亦是一片干哑。
我竟是一瞬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之事,是多么的残忍。
只是,那又如何?筹谋天下的人没有一颗足够狠利的心,就不配谈什么安邦定国。
我是司空军师祭酒,所要做的,只是单单纯纯的把一切当作棋子,辅佐主公赢得每一场战争就好了。
只是……此刻周瑜的眼神就如同一把利刃,愤怒而绝望,让我内心暗沉,嘴角的笑意也逐渐僵硬了起来。
“咳。”不过马上,我便定好了心神,轻咳一声微笑道:“周都督,你我皆为人臣,各为其主罢了。如今你找我,总不至于是单为了嘉替主公除掉了一场战争的祸患来兴师问罪的吧?”
“没错,瑜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想要告知郭祭酒。”周瑜也早已收拾好了情绪,嘴角又挂起温和的笑意,一双墨眸却深不见底的晦涩:“柴桑传来急报,说抓获了一许都之人。细审问之下,才知是杨彪之子,杨修。”
呼吸一滞,我不可置信的看向周瑜。而显然我这种大吃一惊的样子让周瑜很开心,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对我笑道:“能看到郭祭酒这般神态,真是难得。”
“他身份特殊,动不得。”我皱着眉,没理会周瑜不怀好意的笑容,低声呵斥道:“杨彪虽然已不再出仕,但其威望却不可小觑额。如果周都督还替孙将军顾忌天下人之口,就别动杨彪之子。”
“呵,这个瑜自然明白。”周瑜继续道,“只是如此,那些士族便也要因为这敲山震虎安分些了。至于杨修,瑜不会为难于他,郭祭酒放心。”
“周瑜。”微眯起眼,我抬头对上他的墨瞳,终于正经起来语气,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想要作何?”
“作何?”同是的,周瑜也眯起眼,他一甩衣袖,背对着我沉声道:“瑜要守护伯符用一生打下的江东基业百年无忧,瑜要让赤壁一战名流千古万世称颂,瑜要用那满江的烟火为曹孟德此生霸业的终点。”
“而郭祭酒。”说到这里,他一回首,静静的盯着我一字一句道:“瑜想让你亲眼见证,由你亲手,将曹操推向毁灭。”
“咳咳咳咳。”咳声顿时尖利了起来,我一手抚着颤动的胸口,一手撑在干草上以让自己不倒下身子。边急促的喘着气让自己心胸好受一些,我哑了声音,断断续续道:“你……知道了?”
见人这样,周瑜也没有了笑意。俊美的面庞逐渐笼上了冰霜,他深深望了我几眼,道:“铁索连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可以帮曹操去除疫病与废兵,用不好则会使火攻之计更上一层。你假意让曹操行铁索连环之计,本就是为了让士族在柴桑引起混乱。到时后方不稳,瑜自然不可能引兵追击,曹操便可借此机会不费大力退守到曹仁之处。到时,内患已解,只要再稳定三五年,江东必将手到擒来。”
语毕,他又望了眼干草之上之人。此刻我面色惨白,一手抚着胸口,几乎是瘫倒在干草上。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周瑜背回过身,幽幽道:“郭祭酒,瑜敬你的才智谋略。只是赤壁之战,曹公本就占尽输面。你并非筹谋在瑜与孔明之下,只是一人之力,总归不该妄图扶大厦于将倾。”
“如你所说,各为其主,瑜不会手软。”
说完这些,周瑜一皱眉,踏出了这间牢房。而狱卒见周瑜已经出来,立刻将门又拿厚厚的铁锁锁上,末了还略有些好奇的看了眼牢房中的人,此刻那人隐在一片阴霾中,看不清表情。还没等他再细看什么,周瑜已经走远,他赶忙急急跟了上去。
于是,就没有人发现,刚才还面如死灰的人,见人都走了之后,一秒恢复淡定的表情,悠闲恰意的靠着墙壁,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一副终于安心的样子睡去了。
虽然周瑜不过是离开营中一刻,但因为大战在即,即便是一刻也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身为赞军校尉鲁肃便先接管了军中的事务,而庞统身为周瑜功曹,便也和鲁肃一起坐在主营中处理着各处收上来的军情。
再将一份看过的军情合起放到一边,鲁肃似是不经意抬眼望了下正坐在侧位面带斗笠,沉默安静看着手中东西之人。不知怎的,几日未见竟有一种此人完全换了个样子的感觉。原来此人虽然也很少说话,但其实一举一动,都带着丝丝恣意风流。可现下,此时他却似拢在一片阴霾当中,只露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可没想到就是这些细枝末节一环扣一环,最后让敌手满盘皆输。
鲁肃这几日不在军营中,昨日才刚到,不由疑惑,究竟是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性情变动这么大。
“鲁赞军,主公遣人来信。”这时,帐外传来禀报的声音,鲁肃连忙收回神志,开口道:“请人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普普通通的士兵,但看其装备,显然是孙权预备前往合肥时所要带的兵之一。他先对着鲁肃行了个礼,而后将手中孙权亲笔之信交给鲁肃。鲁肃接过展开,里面的内容不过是问问这赤壁的兵力情况,与柴桑近些日子的情况。
合上信,鲁肃对着那位士兵点点头,道:“此刻大都督不在营中,不过晌午左右便可回来,信使来辛苦了,不妨在这里歇息片刻,等大都督回来再亲自给主公回信。”
“这……”那士兵皱眉,为难道:“鲁赞军,主公嘱咐过,这信必须要立刻送回去。毕竟这大战在即,一时一刻都是耽搁不得的呀……”
鲁肃见此,也是明白这的确耽搁不得。可他是今日刚开始接手,一来便忙着处理紧急之事,此刻让他一时之下回信这些情况,反而有些麻烦了。就在他忧愁之时,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庞统,开口道:“若是子敬先生信的过在下,这封信不如让在下来回。”
这……鲁肃暗暗思考。庞统这几日都在营中,自然是对各种事情了如指掌。现下倒也是个办法,便点点头,将信递给庞统。
庞统看了一遍,而又另展开一张纸,执笔在纸上写了十几行字,而后将写好的回信和本信递给鲁肃,意思再明了不过是请他过目看其中有无不实的地方。
鲁肃有些尴尬的接过,毕竟庞统与诸葛亮的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刚才的确是有所怀疑。不过看人行为这般坦荡,倒是自己的不是了。此刻孙刘在一根线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哪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使什么计谋。
若要非说,只能是这庞统同诸葛亮不同,太容易让鲁肃内心涌起说不清的不安了。
检查了一遍回信的内容,虽然自己知道的不精确但与估算的倒也相差不大,鲁肃便也安下心来,将两张纸折了两折封好口递给士兵。那士兵又是一拜,便迅速地推出营帐,上马疾奔而去。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等周瑜回营之后鲁肃和他提了提,周瑜一早便已知道孙权要有书信来,便也没放在心上。
大战在即,一切都在平静中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只是,静水之下,怎能无有暗流?
“信的内容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封信送来的时机。刚好是周瑜不在营中,刚好是鲁肃不熟悉军中情况,刚好是庞统同样在营中可以替笔回信……”在柴桑的大牢里,杨修一边踱步,一边念念有词。而后颇有些不爽的摇摇头,嘟囔道:“声东击西,步步为营,这郭嘉果然麻烦。”
奉孝哥当然麻烦,而且是谁惹上谁就要倒大霉的大麻烦。
那杨修的小仆听见杨修的嘟囔,默默在心里吐了句槽,而后一脸疑惑的凑上去,问杨修道:“公子刚才在说什么?此时此刻咱们得早点想办法出去呀。”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招拢到那些士族,只不过是为了让留在这柴桑的暗线察觉到我的存在……”杨修没理会小仆的话,继续摇头晃脑的嘟囔,满脸的不甘与不爽。
“公子!公子!”
“啊?你吵什么,过几天我们自然而然就出去了,急什么。”被小仆吵得有些头疼,杨修没好气的对小仆吼道。小仆见杨修心情不佳,只能默默地闭上嘴,不再去触杨修的霉头。
又嘟囔了一会儿,杨修终于安静下来,坐到一旁的小床上。毕竟是在柴桑,又因为他父亲的缘故,这牢房中的条件比起郭嘉现处的那个,可谓是好上了太多。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眯起了那双犹如狐狸一般狡黠的双眼。
“这柴桑的事我杨修就算了不计较了,只是剩下的,郭嘉,你又会走哪一步呢?”
“你们说,接下来我们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