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麽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什麽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麽小气。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麽?」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於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麽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麽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麽?乘早别胡说八道。」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麽落入天龙门之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殷吉接口道:「不错。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麽?」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夥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麽?」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麽会?」「没第二条索儿了麽?」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麽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麽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夥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