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麽,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麽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於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夥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麽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话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麽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麽?」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曹云奇大声道:「什麽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麽?」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麽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麽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麽,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怎麽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麽?』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麽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