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做人标准,不是那么容易了解的。
柏 杨
●对你狂的一面,大家看的很多了,侠的一面呢?
○我救柏扬就是啊,孙观汉在海外公布了当时我给他的信,可以看出当初我怎样辛辛苦苦救相杨。
救殷海光
还有我救殷海光。我救殷海光时,他已被官方封锁,日子很难过,可是我愿意救他,因为我认为他的生命很珍贵,值得救。那时美军顾问团在台北,市面上的冰箱冷气,都靠顾问团用的二手货,我化名“OK李”,整天转卖旧电器,有一次我卖一台冰箱给李翰祥,在搬运时,被李太太看到,他问:“怎么大作家做起苦力来了?”我说:“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劳动改造啊!”
王晓波在《悼念我的老师殷海光先生》中说:“后来,殷先生由宏恩医院转往台大医院开刀,台大医院有公保,只要住二等病房就不必另外交费,宏恩医院的费用是李敖付的,因为当时殷先生的学生中只有李敖有钱。”王晓波最后一句说的不对,当时殷海光学生中最有钱的是陈鼓应,可是他一毛不拔。张胜、林毓生也都比我这卖苦力的、多年失业的有钱,但他们都不行动,这些殷门弟子只会说漂亮话不做漂亮事。他们抱住殷海光,说殷海光是他们的,我倒要开开玩笑,来篇《我的殷海光》,我要告诉海内外的混蛋们,你们上了殷海光学生亲友的当了,真的殷海光是我李敖笔下的(《我的段海光》收于李教千秋评论丛书 5)。
救严师母
我再告诉你我另一个侠的故事。我中学时有个老师叫严侨(严复的长孙,华严的哥哥,辜振甫太太的哥哥),他是共产党,被捕了以后,我常常饿了早饭不吃,凑钱给严师母,严师母后来到台北投靠辜振甫,辜振甫闭门不见,严师母只好给外国人当下女(他是匪谍之妻,中国不敢用),三个小孩都送进孤儿院。去年辜振甫赔了我一笔钱,我抽了十万送给严师母,胡茵梦也在场,我那时与严师母已十多年不见了,我告诉她:“这个钱你可以拿,这就是二十年对你闭门不见那人的钱,今天我总算给你出这口恶气。”胡茵梦说我小气,小气的人会这样吗?
宣传家
●我们相信你的行侠仗义,可是你真觉得你是英雄吗?
○前几天,立法院司法委员会召集人温士源埋怨舆论把李敖捧成英雄,可是我认为我是英雄,没有错。
当然,你会说我怎么这样不谦虚,不过,这就是我。当我觉得我是第一的时候,为什么我要说我是第二?我要打破这种虚伪?
三十三年来,我是台湾唯一可以很狂放表达自己的人,很多人不敢做,很多人做不到,当然,很多人不屑做。但是我敢,我是一个顽强的人,我要在与官方不合作的大前题下,突破封锁的重围表达自已。
●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很好的宣传家。是你的性格如此吗?还是另有原因?
○当然一部分是我的性格,另一个原因是我的戏。
一出道就是流氓
●能不能请你说得更清楚一点?
○我出道的时代跟胡适不一样。胡适那时代的知识人很受尊重,而胡适出来时就是大学教授,当然容易造成一个好形象。我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断有诉讼,不断有花边新闻,不可能有好的形象。可是这有助于我的发言权,当舆论这样封锁我时,它还是无法完全拒绝我,还是要登我一个百分比,因为它忍不住不登嘛!
这次我出来,联合报登了我的消息,中国时报不登,听说余纪忠开会时很生气,因为漏掉新闻他们也吃不消。联合报一开始虽然登了,可是后来我写了一封信到联合板,他们就不登我了,登别人的,不过,没关系,他们总要给我一个百分比。
刚刚你说我是宣传家,这还不够。我同时也是思想家、传记家、历史家、文学家。我认为中国人写白话文,五十年来五百年内,我李敖是第一把交椅。
要活得痛快
●不过很多人并不以为然。
○那我就说:“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我觉得我现在的白话文比以前好多了,以前喜欢卖弄学问、不自然,现在真的是行云流水了。
我对中文运用的空前绝后,从我讲的“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效、李效、李敖”这句话可以看出。一般人绝对不会像我这样运用文字,他们顶多说五十年来五百年内,我是最好的,五十年来五百年内我是第一等等,他们绝不会用“李效、李效、李敖”,我这样用法,可以构成押韵、达到广告效果。
当然,我知道自己很狂,喜欢撒野,可是人要活得痛快才过瘾,事实上,我也有理智冷静的一面,我看书和思考的时间比一般人多,而我做的思考都不太受别人的影响.并且又相当能自由发言。所以我这次一出来就得罪了党外主流派,因为我支持苏洪月娇,我认为他们那样对苏洪月娇是不公平的。
妓女不可以互相指责对方不贞洁
记得苏东启被捕时,我正在念大学,苏洪月娇抱着四个月的孩子从中山南路走向监察院去陈情,途中被抓去。十五年过去了,谁为苏东启讲过一句话?谁给过苏洪月娇一块钱?他们受了那样大的痛苦、做了那样大的奉献,只凭党外主流派几句话就能开除他们的功劳吗!不可以这样的!当苏洪月娇金钱不清,党外有几个金钱清的?妓女不可以互相指责对方不贞洁的。何况衡量政治人物也不能用这个标准。只要大方向正确,小地方管他干什么。
党外投未来的饥,投不可知的机
●你为什么支持党外?
○因为党外的大方向是对的,眼前加入国民党的,先占便宜,党外责在吃亏,先被打击、被怀疑。如果说党外在投机,也是投未来的机,投不可知的机。有一张党证没什么稀奇,可是少一张党还,多少不方便啊!荀子不就说过“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吗?
现在我们只看到党外爬出来几个明星,谁想到有多少人关在牢里?
不鼓励别人做叛徒
●你自己做叛徒,鼓不鼓励别人也做叛徒?
○我从不鼓励人做叛徒。那个代价太大了,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坐牢那么好坐吗?我告诉你,牢有一百种,那是人间最坏的地方。
这次官方说是优待我,让我一个人住。你去问问囚犯,这是优待还是惩罚?那种寂寞一般人受得了吗?没有一个囚犯愿意一个人住的,他们宁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虽然又脏又臭,可是日子好过一点。
●那你一个人住一间牢房,比别人要难过多罗?
○那是我的本领,他们给我一个逆境,但我可以渡过。至于说优待我每天洗一个澡,更没道理。按照监狱行刑法,我每天都可以洗一个澡,怎么算优待?
●这次你一出来就揭发了很多所谓“黑幕”,你不担心惹出麻烦来吗?
○我只是讨厌坐牢,但不是那样怕坐牢(又笑)。
跟以前比起来,我现在的反击能力强了很多。他们第一次可以对我秘密审判,封锁舆论,现在情况变了,他们封锁得了吗?我觉得我比以前更进一步了,出来后几小时我就给他们反击。
是奸雄
●刚刚你提到你的反击力,是不是可以再举一点你生活上的具体例子来说明?
○我很喜大丈夫性格。我对很多事情的处理,都表现在这种大丈夫的性格。
我结婚第二天晚上,有个人打电话到我家说:“李敖,我要杀你全家”。我说:“我只一个人,你怎么杀我全家”?他就说:“好,那我杀你一个。”
你猜我怎么回答?我告诉他:“那你排队吧!要杀我的人一大堆,还轮不到你呢!”
第三天夜里三点多钟,有个自称中视林导播的,打电话找胡茵梦,我说现在是夜里三点啊!他回答说:“没错,我知道是夜里三点,你叫不叫胡茵梦来听?她不来听,明天我就公布胡茵梦跟我的床上照片。”
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说:“林导播,胡茵梦在跟我结婚前,就开过一张名单给我。名单里面没有你,可见你是冒充的,如果你有照片,那你公布好了。”
遇到这种事情,我可以立刻反应。换句话说,我决不让你呕到我的气,我一定先吃你豆腐。
我们讲流氓“三刀六眼”,一刀插进大腿。刀眼从另一边出米,“三刀六眼”这样才能当流氓嘛!我们有我们的江湖气,有机智、有凶狠的一面,也有慈悲的一面,我猜想,我可能是奸雄一类的人物(又笑起来)。
●你这样任性的表达自己,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形象受损?
○我不要竞选嘛!我自己存在好了,我用不着他们投我的票。
另外,我的确在违背时代潮流。我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台湾,想做十八世纪法国的伏尔泰,这是我的不识时务!
如果在美国,第一流人才还可以爬得起来,在中国可能要被牺牲掉。虽然美国和日本对人权的维护可能要好一点,但在经济方面,个人还是要被群体吸收。日本学生是虽然可以大搞学潮,可是一出学校,如果不加人工会或财阀集团,他就不能混。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
李敖不搞妇人之仁
●余登发被捕时,很多人为他陈情,你好像有不同意见?
○我赞成余登发坐牢,我也赞成美丽岛人士坐牢。应该嘛!
当追求进步时,怎么可能没有代价?古往今来的这种例证,我看的太多了,老实 说,我无动于衷。清朝名将彭玉麟说过一句话:“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杀救人 心”,搞政治的人要相当放得开,不必妇人之仁。
甘地发起抢盐运动时,很多人说他心肠狠。那时英军对盐是管制的,这样群众才 容易就范。甘地于是发动男女老少去抢盐,英军守住盐库,对着成千上万逼近的群众 开不了枪,因为他们不暴动嘛!只是往前挤。英军只好挥起棒没命的打,打得他们头 破血流,可是前一排打倒了,后一排的人又挤了上去。甘地面对这种惨状,无动于 衷,还是让他们继续抢。当为了一个目标献身奋斗时,甘地只能无动于衷。他说: 我们今天要吃这么多苦,那是仅为我们吃的苦还不够,我们做的牺牲还不大”。
所以,我坐牢时我也不要求别人的妇人之仁。
不够高,不够大
●你始终这样神采飞扬,狂傲不驯,不知是不是偶而也有力不从心的遗憾?
○如果我有遗憾,那是我觉得我还不够高、不够大。我还没高到大到可以行不言之教,可以用不辩来解决问题。我还是有气,还是要抵抗、要报复。
美国短篇小说作家欧亨利,犯了一个跟我同样的罪(侵占),他不肯坐牢,跑掉了。可是他很爱他太太,当他太太得了绝症快死时,他溜回来看她,于是被抓住了,当然他的名誉也毁了。出狱后,他又重新继续写作,临死时,他对人辩说那个案子他是冤枉的。后来美国文学史上记载他是个有名的小说家,但对他的侵占官司一点兴趣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