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我以为一种优秀的、高贵的道德品质,并非中国所独有的,而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理想。拿“殉道”来说,古今中外都有同样的例子。不过,所谓“殉道”,也要分开来说,由于时代的变化,古人为其“殉身”之“道”,在现代看来.可能已经落伍,不再足取,但“殉身”的精神却是伟大的、万古常新的。“道”是一时一地的,“殉’”是千秋万世的。
PlayBoy:那你的“道”又是什么?
李敖;我现在的目的,是要找出一种规格——“道”,希望可以通用通行,能否万古常新可不知道,还有待观察。就正如乱伦(亲子的道德)的道德观,也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在人工受精的时代,这种亲子道德说便受到动摇。
PlayBoy:那么你目下要用的“道”,是不是就是要凭着知识分子的良心,反抗国民党的独裁?
李敖:反对国民党的独放是一时的,反对暴政才是千秋的。自古以来,不管中外,都有反抗暴政的传统,犹太人反对希特勒、李敖反对国民党,意义都是一样,就是要反抗暴政,时代会变,犹太人会死去,李敖也会死去,但反抗的精神却是永恒不变的。
PlayBoy:那么,举一反三,身在香港的中国人,就要反对殖民主义;身在大陆的中国人,就要反对共产主义,是不是?
李敖:是的。我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要找出事物的真相,找出一种规则,为人们做指向、导向的工作。以小脚为例,五代时候,女人扎小脚被视为美的,现在就变成不美了,个中的原因是审美观改变了。我深人研究、抽丝剥茧之后,便做导向工作,指出哪一种审美观才是正确的。
PlayBoy:马克思主义有一句名言:“物质的力量必须用物质的力量来消灭,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你的千秋之笔,无疑发挥了惊人的力量,把中国文化论者打个落花流水,但真正消灭中国文化者,却是资本主义发展的物质力量。在香港、台湾和海外先进的华人地区里,中国文化都几乎溃不成军,荡然无存,知识分子做的意识形态工作,其实只是清道夫的工作,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李敖:我不很同意你的说法,那样太粗糙了。中国文化虽已凋零,但在中国人的很多观点上、行为上,在很多场合上,冒出来的文化模式还是一样。例如犹太人虽分散世界各地,却很团结对外;中国人便不团结对外。又例如刚才说的华航事件,邱明志批评王锡爵与父亲见面时,没有激动的表情,所以不亲不孝。董光兴呢?中共安排他与母亲见面,他死也不肯见,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中国文化许多时都在这些小地方冒出来。
PlayBoy:在思想上,你自承深受胡适和殷海光的影响,究竟影响在哪方面?是否对自由主义的坚持?
李敖:他们对我的影响不是那么多,只有一部分。这又可分开两方面来说。殷海光在表达思想方面很清楚很明白,他的学生如林毓生之流便很蛋头,常常爱搬弄名词,废话很多;但殷海光在考据古典书籍方面却不深人,他根本一本中国古书也没看过,又怎能对中国文化作出展望?所以我说他“有钢筋,没水泥。”胡适则相反,他在考证古籍方面的学问很深人,但在思想方面的全面性探讨工作却不深人。
PlayBoy:然则,是不是做人方面的影响比较大?
李敖:做人方面,殷海光比较能够维持自我,愈来愈进步。胡适则愈来愈退步,做了官之后,他应酬太多,连学问方面也退步了。
PlayBoy:那么,如果你要为年轻人推介思想人物,舍你以外,你会推荐何人?
李敖:不会,一个也不会。
PlayBoy:真的设有人值得你佩服吗?
李敖:想佩服人,我就照镜子。
PlayBoy:你曾经说过大陆易手后,跑到台湾的学者都是二、三流的货色,一流的全都留在大陆。三十多年来,中台各有异数,大陆经过长期的文化封闭和文革的浩劫后,你仍然有这个看法吗?海外学人中,你又认为哪个比较出色和有成就,值得一提?
李敖:大陆方面,上一辈老的老。死的死,不提也罢,新一辈的都不好,三十年来共产党没有好好培养新一代学人。海外方面,走的全都是洋人的路线,没有出色。
PlayBoy:余英时呢?很多人似乎都很棒他。
李敖:他的头脑太笨,以前是跟钱穆的。我对他的品德评价很坏,他投靠国民党。
PlayBoy:品德以外呢,学问怎么样?
李敖:他的头的根本不能做思想工作。我举个例来说明,他最近发表了一篇有关陈寅格的诗的文章,提出什么“新解释”,就好像在陈寅格的诗里面发现有什么密码似的,其实是胡说八道。
余英时是国民党青年部长陈雪屏的世好,他的太太陈淑平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和国民党有着我所谓的“生殖器关系”。他的表现真的很差劲。有一次他在花莲开会,蒋经国要见他,因为台风路坏,不能开汽车,他便召来一部警用机车,骑着车尾赶去台北。台语也有所谓“君命召,不俟驾”,余英时却有这样的表现,做读书人竟然没身份如此,行吗?
香港的金耀基我看也最一样的货色,学问可能更差。他们是搞公共关系的,不是做思想工作的。
PlayBoy:你说自己“德比才高”,不认识你的人,会喜欢看你的文章,但认识和了解你的人,会喜欢你这个人和听你讲话。你可以为读者“夫子自道”一番吗?
李敖;我做人的座右铭就是十一个字——
用大丈夫的气象,去面对吧!
我是个勇悍的大丈夫。大丈夫不但是智之大者,也是仁之大者、勇之大者,大智使自己不胡涂不昏乱,清楚判断怎样做最好、怎样做最明智的决定与选择:大仁使目自己有一种宗教的、信徒的心怀 悲悯的、殉道的、有信心的、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的、默然无语或慷慨陈词的——“诚于中而形于外”;大勇使自己以果决的、刚毅的、不婆婆妈妈的、不拖泥带水的、快刀斩乱麻的霹雳手段,去把大智大仁的结论,立刻实行。
当我被不如意事包围的时候,当我被小人冒犯,被敌人陷害、被女人扰乱的时候,我就用“大丈夫的气象”这一种高的境界来鼓舞自己、提醒自己,结果我的反应立即不落俗套,我表现出来的奇情、气魄和作风,立即令俗人意想不到。
中国伟大的特立独行者、大丈夫王安石有一首七绝诗——《梦》,很能为我写照: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我觉得自己做人已到了这种境界。用佛家的术语说,我是看破了红尘,再回到红尘;出世以后,再回到人世。
PlayBoy:你和一般的知识分子真的不同吗?
李敖:他们虚伪而软弱。现在的知识分子没有勇气、滑头,对很多畸形的社会现象,不敢批评,他们都是在集体逃避现实。他们也不敢在知识上起义——在知识上做陈胜、吴广。他们只喜欢在这个社会抛头露硕、做秀(Show),但是他们的专家之见及书生之见就好像从象牙塔里朝外面抛绣球一样。他们个人特殊的心得及见解,真少得可怜,只有一页稿纸的分量。可是这一页东西却可以供他们卖一辈子,参加一百次座谈会。
虽然这些知识分子,他们在专家的部分也许相当有成就,可是他们所走的大方向错误,这是很可怕的。中国历来的知识分子都是走“得君正道”——得到皇帝的赏识而后施展抱负——的路线。至于行道的结果是否误了天下的苍生,这些知识分子都不会考虑。
PlayBoy:你反对“为重书k卖4-7
李敖:萨特曾说:“小孩子 都快饿死了,文学还有什么意义?”认为做学问很重要,学问高于一切,这是一种病态。知识分子应该发挥学问积极的一面一一一经世治用。
看书是我写文章、表达思想的准备工作,我绝对不相信什么“为读书而读书”的。尤其是读古书,除非你能读得很活,能够驾驭它们,否则的话,充其量只是个老学究,什么都没有。
PlayBoy:女人呢?你似乎对女人很有成见。你在早期的文章,经常挖苦女人,近年来你又不断向“新女性”揶揄奚落,但你一生似乎离开不了女人,你共爱过多少女人。究竟女人的可爱的地方在哪里?可恶的地方又在哪里?你是否大男人主义者?而中国女性不成气候的表现,其实又是中国文化的产品,你可否撇开私人的成见和喜好,为她们指出解放的道路?
李敖:女人可爱的地方不在真、不在善、不在美。真正够水准的女人,她聪明、柔美,清秀、妩媚、努力、有深度、善解人意、体贴自己心爱的人。她的可爱,毫不属于“新女性”那种嚣张型,但她的好条件,也不比她们少,只是有些条件是隐性的、蜜蜜柔柔的、浅出谈人的,但空谷幽兰,不容易被发现而已。
和女人只谈情,不能说理。和女人不能谈思想,女人一有思想,很可能既不女人,也不思想。过去傅斯年的史语所,便不用女人,他说女人不能研究历史。
PlayBoy:也不一定吧,人类学家玛嘉烈·米德(Margaret Mead)、萨特的情人西蒙·地·波娃(Simone De Bouvoire),不都是思想很有见地吗?
李敖:她们是特例。我说的是一般女人,她们是通例。况且西蒙·地·波娃也有她的挫折感,她也有上限过不去。总之,女人适合在情上与男人交往,他们应该以情挂帅,最近在台湾发生的轰动社会大案,警政署署长的私人保侵温锦隆,身为警察,竟然当了强盗,事发之后,他畏罪自杀,与他一起殉情的便有他的亲密女友冯丽萍。电影《雌雄大盗》的菲丹娜惠(费丹娜薇),亦与华伦比提死于枪战中。冯丽萍、菲丹娜惠之死,反映出女性狂飙、浪漫、悲壮的高贵情操,她们往往肯为爱情而牺牲,这是女人的优点。反之,男人便不会这样做,温莎公爵也许是一个例外。
PlayBoy:我知你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人,因此你对胡茵梦的“大义灭亲”,似乎至今恨意仍未全消,一有机会就要讽刺她一下。但你又说过同女人不必言真,无谓责善,光谈美和情好了,你为什么不可以发挥骑士精神,放她一马?
李敖:胡茵梦是“新女性”的典型,虚伪而美丽。我是个情理分得很清楚的人,我便跟胡茵梦开玩笑,说我和她的关系是“此情不渝,据理力争,依法解决”,情理法兼备。在这方面,我的做法和西方人一样,罗渣华汀(罗杰华汀)写回忆录,他的旧老婆便告他,胡茵梦串同萧孟能整我,我也要告她。中国人便不会这样做,会说什么“一场夫妻嘛”,这方面洋鬼子比我们高得多了。
PlayBoy:那你为什么和胡茵梦结婚?
李敖:我和胡芮核结婚的时候是孟祥柯、高信疆证婚的,我说会和她结婚一年,胡茵梦却说要白头偕老。胡茵梦很迷信,她听信“妖僧”林云的教唆,坚持要在床上的四角钉上铜板,那样便可保证和我一生厮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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