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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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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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并感慨地说,文化大革命期中,蒋母王太夫人之墓遭到严重破坏。老人的骸骨与墓石,被红卫兵乱抛于山林之间。可想象是惨不忍睹。但是近年皆全部修复,焕然一新;连那座寺庙“文昌阁”亦经重建,而当今的管理员六十四岁的王某却正是三十年前的红卫兵之一。王某自述是属于当时反对毁墓的“保守派”——其实也是天晓得也。  
  记得七、八十年代之间,我个人亦曾数度返乡。旧中国的骨肉之情,还使我幻想去“访旧宅、扫祖墓”。数度试探没结果之后,返美曾作了一些还乡诗,有句说:“指点乡农识墓门,烟云遥拜泪沾襟。先茔哪有孤坟迹,祖宅真无片瓦存……”——我因回去得早,国家还没有开放重建。有些诚实的“乡农”故旧,尚告诉我实情。那些在开放后才回去的至亲好友,还乡之后,居然还能“哀毁骨立”、“泣血哭墓”,回来告诉我说:“妈妈的坟还在!妈妈的坟还在!”吾知其为“保守派”红卫兵之杰作也。  
  前些年与好友游台中“日月潭”, 见老总统蒋公曾在潭畔建了一座巍峨的七级浮屠“慈恩塔”,祭祀的是蒋母遗像。——这位基督大总统,为何建了一座佛教式的浮屠高塔呢?——惭愧的做了个“历史学家”,吾知其心境也。  
  据泰勒的报导说,蒋公近日在大陆(尤其是在浙江奉化一带),其声望至少是与毛某平起平坐的。连中共治下的公务人员,都承认“蒋介石不是个坏领袖”。他和毛泽东的分别,只是在意识型态上“各为其主(义)”而已。——毛所致力实行的是共产主义;蒋所致力实行的则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如此而已。但是言外之意。在当今世界上,“共产主义”连“共产主义者”对它老人家都已失去信心,则蒋在大陆人民心目中的声望似乎正在直线上升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纽约时报》这家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威,也是办得最好的一份报纸,它对中国新闻报导的态度(包括泰勒本人以及十多位他的前任)一向都有其偏见的;尤其是对中国的中央政府。因此中国中央执政者,自西太后、袁世凯而下,诸位总统、主席, 到“假皇帝邓小平”(这也是该报封给邓的荣街),直至江泽民、李鹏。在该报的评述之中简直就没一个好东西。  
  该报每天都刊在第一版左上角的大牛皮,什么“凡天下可刊载的新闻,无不刊载” (All the news that‘s fit to print)。可是去秋江泽民访美,美国工商界在华尔道夫大旅馆,由季辛吉主持的盛大招待会,这则“可刊载”的天大新闻,《纽约时报》硬是来它个“只字不提”, 把老江封杀得干干净净。  
  《纽约时报》这种偏见,因而使早年的国民党和近年的共产党对它都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它关门大吉才好。可是《纽约时报》对我们国共两党,如稍示青睐,则被赞誉者又无不喜形于色,争相转播,视若殊荣—— 乖乖,真是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四星级的模范监狱  
  《纽约时报》何以如此偏激呢?说穿了也没啥深文大义。须知美国这个国家,一开始便是个中产阶级的国家。——它在“殖民时代”(Colonial Period)于维吉尼亚(孙立人的母校所在地)一带,搞“计口授田”(五个黑口可抵三个白口),是一夫授田五十英亩(合三百华亩)。瞧瞧,一个农夫向政府领取耕地,一领便是一口三百亩。五口之家,便是一千五百亩。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大地主(包括“官僚大地主”像李鸿章那样),一家能拥有如许的土地?  
  ——这还是殖民时代呢!工业化以后的美国,那还要谈吗?大地主洛克菲勒向政府捐地筑路,一捐就是四十英里(一百二十华里)。哈里曼一捐就包括大湖七个,今日纽约郊区的“七湖公园”。  
  可怜我们的土包子毛主席,眼皮浅。他把中国的“地主、富农”列为五毒之首,加以“斗争”。斗他个死去活来,人头滚滚——中共土改时向国际公开的数字是杀地主八十万人!据洋专家说,这数字是实有数字的十分之一。朋友。我们的地主,富农之所有,往往不过三五亩土地啊!有什么可“斗”的呢?  
  因此,以毛公那样不刷牙、不洗澡的“农民领袖”,去和五帝之首的“美帝”打交道,他知道啥叫“美帝”呢?——但是毛主席牛皮可大啊!他老人家却要领导咱贫下中农,去斗争美帝,搞世界革命啰!其结果(让我们掉句文),那就叫“奚待蓍龟”啊!可是把话反过来说。那些飞去飞来宰相家,平时锦衣玉食,满口民主人权的《纽约时报》诸老编, 和他们“自由主义者”的政论家和政客们,又哪里知道咱贫下中农的社会是怎么回事呢?由他们信口开河来纵论中国问题,其不流于瞎扯淡,也就不可得矣。  
  毛死二十年了。再看看今天的情况。前不久,在我们纽约华人社区强力反对之下,美国政府罔顾我社区利益,在我“华埠”隔街建了个“模范监狱”。——乖乖,这哪叫“监狱”呢?它是一座四星级大宾馆哩!你如把它搬到北京的长安大街之上,它比那脏兮兮的“北京饭店”阔气多了呢!那些所谓“三星级”、“二星级”等等,简直就不能望其项背!  
  ——它们二者之间的区别便是顾客的人身自由了:一个是顾客可自由出入;另一个顾客就只能进不能出而已。  
  因此,在“自由女神”裙下住惯了模范监狱的美国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liber als) 。就牛皮通天,正气昂然,开口闭口什么“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你真叫他们去做做毛主席治下、大跃进期间饿死的两千五百万的“贫下中农”看看,那他们就只要半升米,自由不需要了。  
  ——笔者本人就有一位亲堂弟夫妇二人。和两个幼儿,一家四口,在毛主席的大跃进中,活活饿死。他们死状之惨是不忍卒述的。但他们也只是当时被饿死的千百万寃魂之一而已。与毛主席的恶政相比,想想“人民公敌蒋介石”(陈伯达所著的书名)治下的中国,也还不算太坏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因此蒋公敌和毛公敌在今日大陆,也就平起平坐了。  
  《纽约时报》是一份美国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报纸。它的言论、立场,以及它一切对中国的评述,都是从美国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价值观念出发的。它的千百万读者和它臭味相投,因而它能一唱百和,成为今日西方最有权威、最有影响力的报纸。  
  ——正因为它被西方读者宠坏了,东方读者不知其所以然,震于它的盛名,被它洗了脑,也跟着它起哄,是十分可笑的。相反的,无产阶级的同志们乱骂资产阶级和他们的喉舌,实在也是“不怪自家无见识”了。  
  笔者不敏,谬读时报四十余年,中了毒、上了瘾。每日清晨喝咖啡、吃面包,简直到了非看它不欢的程度。虽然对它论中国事,强不知以为知的横蛮态度,有时也恨得牙痒痒的。  
  ——不过,“ 新闻归新闻,评论归评论”,它对世界各地新闻报导的深入与详尽,在当今全球各大报中倒是首届一指的。  
  因此,今日看到泰勒君有关共产党治下,人民对蒋介石印象之转变的好奇心,倒引发我想起国民党当政数十年中,对袁世凯的评论了。  
  ——事实上,直至今日,国、共两党的革命史家,对袁世凯这个“皇帝”,就说(骂)得一无是处。与毛、蒋二公相比,袁世凯其人其行是否就真的腐烂到底,像国、共两党史家所说的,一无是处呢?  
  最正式的正式大总统  
  在本篇拙作里,笔者绝无心去替袁世凯平反,说他想做皇帝,没啥不对。我只是觉得这是个“逻辑的问题”。天下事——尤其是政论家论政,历史家论史——哪有什么全是全非的事体呢?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要搞全是全非,则不特有违于我儒才德、阴阳之道,它也大谬于唯物主义者统一、对立之说。  
  ——如此,那就既难服人之口,更难服人之心了。  
  再者,值此台湾“民选总统”紧锣密鼓之际,各路英雄,赤膊上阵,其结果必然是四只老公鸡三死一活!死者固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景况堪怜。而活者,在冠歪毛脱,血迹斑斑之下,真能仰首一呜,天下皆白哉?我辈“历史学家”,不疑处有疑也。  
  根据“中华民国”搞“共和政体”(republicanism) 的“法统”(legitimacy)来说——不!根据世界各国搞共和政体的法统来说——任何法学家、历史家都下能否认袁世凯是“中华民主共和国”,简称“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合法的正式大总统。——他比他的继任“总统”——从黎元洪到李登辉——都更为“正式”,更为“合法”。  
  黎元洪继任时还有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和《中华民国约法》之争;而蒋经国和李登辉的“中华民国”还要加个“在台湾”三字,才能算“合法”呢!  
  袁世凯就不然了。他是中华民国全国大一统,包括外蒙古、唐努乌粱海和西藏在内(台湾那时在国际法上和香港一样,是被割让成外国的殖民地了),皆有合法代表的各党各派(包括“国民党”),一致公选的、合法的、正式的中华民国的“第一任(正式)大总统”!  
  从纯法理(注意这个“纯”字)上说,袁世凯大总统的正统地位(legitimate stat us),和美国第一任大总统,不!世界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第一任大总统华盛顿的“正统地位”是完全一样的。  
  ——诸位知道,美国的国父华盛顿大总统,并不是“全民直选”的呢!他是在美国“正式独立”(英美《巴黎和约》,经英国国会于一七八三年正式通过,承认美国独立)之后五年,才由美国国会公选(并非全民直选)出来,翌年(一七八九)在纽约宣誓当总统的呢!  
  袁世凯则是在“辛亥武昌起义”一周年时,经由中华民国正式国会,合法选出来的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其合法性,和当选的法律程序(due process of 1aw),和华盛顿所经过的法律程序,几乎(不,不是“几乎”,是事实上)完全一样的。可是他的继任国家元首,从黎元洪……曹锟、段祺瑞……张作霖……蒋中正……毛泽东……到李登辉、江泽民……,在法理学(jurisprudence)上说,就没那么光鲜了。  
  袁后李前的国家元首  
  袁之后且选几个重要的后任总统看看:  
  黎元洪像美国的克利夫兰一样,一共干了不连续的两任总统。第一任(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之纠纷已如上述。第二任(一九二二~一九二三)就更可笑了。那是“直系军阀”先贵之、后贱之的结果。  
  在黎的两任之间干得最长的是徐世昌大总统(一九一八~一九二二)。徐是“皖系军阀”所导演的“安福国会”所选出的。这个国会就是当时孙中山、陆荣廷等南方政客和军阀所领导的“护法运动”中,所要打倒的对象,其法律地位亦可知矣。  
  这些总统干得最愚蠢的是那位文盲大总统,布贩子出身的曹锟。他花五千银元一张票,在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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