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颠覆政府”
拙文原是谈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这些时下英雄好汉呢?无他。笔者觉得洪宪之可哀者,是袁世凯处身在那一“转型”阶段,他是既无改制的“机会”, 更无改制的“智慧”,所以败得百身莫赎。而今日这批领袖们,尤其是李、江二公,是既有此机会,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积的)。若再惨败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国家民族之不幸。我们搞比较史学、比较传记的人,以古证今,骨鲠在喉,顺便提一下罢了。
现在再回头谈谈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练兵大臣,枪杆在手,乃一心一意要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支德式新军。不在话下,袁世凯是精明强干,对洋员华员,皆驾驭有方,知人善任。文员则扳请总角老友、翰林徐世昌(一八五五~一九三九)屈尊作“参谋营务处总办”,庶务军需一把抓。武员则重用段祺琪(一八六五~一九三六)等德国留学生,配合洋员,以德国模式严格训练。袁本人亦着军服、扎皮带、穿马靴、挂佩刀;日则观操、夜则巡营。军令如山,纪律严明。小站中严禁吸毒。某夜袁巡营见一军人偷吸鸦片。袁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营肃然。
袁军中无日本留学生。其原因盖有二端。日本军制原袭自德国。袁军既亦采德制,延有德国教习,购用克虏伯军火。军中干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国留学生。既然直接取经德国,又何需作日本的再傅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学生原为革命党之渊薮,为防制革命党人渗透北洋新军,干脆不用留日学生,则革命党不就不禁自禁了。——从闹革命的立场看来,袁世凯实为民国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党都有其“不断革命论”的主张。既然“不断革命”,就必然有“不断反革命”。
——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百余年来,革命与反革命大家轮流做,这叫我们笨拙的历史执笔者, 如何下笔呢?所幸中国近代政治转型史,已近尾声。台湾已无“反革命法”。大陆在现行刑法中,亦已改“反革命”一辞为“颠覆政府”。如此,则当年袁氏在小站防制革命党渗透新军,也是一种反对颠覆政府的措施——其后数十年国共两军中类似的措施,严格多矣!搞比较史学者,怎能独怪老袁哉?!
打入政治核心
总之,袁世凯当年在小站所练的“新建陆军”,是近代中国第一支现代化部队,全国瞩目。但是建立这支武装,袁某也是呕心沥血的。君不见蒋方震(百里)后来主办保定军官学校,在无可奈何之下,竟至在大操场检阅台上,当众举枪自杀。又不见蒋公介石(中正)受命主办黄埔军校,还下是一再辞职,一再不辞而去。其愤激之烈而未举枪自杀者几希。
袁公练兵小站之艰难,不在二蒋之下也。他本是李鸿章的亲信,甲午兵败李氏搞掉黄马褂和花翎之后,世凯便成为孤军孤儿了。李宗仁早年亦有相同的处境,晚年还余叹犹存地告我说:“真如大海茫茫中之孤舟!”
(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九章第一节)
俗语说;“不招人忌是庸才。”袁世凯正因不是庸才,而生性跋扈,忌者如云,谗言四起。那时他的顶头上司,便是个野心勃勃的满族军阀和大官僚荣禄(一八三六~一九零三)。荣有专杀之权,在谗言四逼的情况下,荣便有心找个借口,杀袁而并其军。谁知一次荣氏亲至小站检阅,预备就采取行动时,却被袁军的整齐军容和鲜明的器械所感动—
—荣是个旧军人,未见过这种现代化的新式部队也。他竞认为袁是个练兵的奇才,不但不愿加害,且欲引为心腹肱股。——两情相悦,就这样袁老四这孤儿就找到另一个干爹,而大红大紫起来,成为荣禄麾下的第一号大将。
荣禄是李鸿章失势后,得西后专宠的大清帝国宰相(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后又入阁作军机),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笔者在论拳乱前文中,就提过他的兵权。那时清廷防卫京师门户的防军,有两大系统,约十余万人。
第一是“京畿戍卫系统”(禁卫军),由西后近支亲贵掌握。
第二是“北洋国防军系统”,由荣禄掌握。这些原是甲午战争中,各地勤王之师的残余。荣禄把他们集中起来,改编成“武卫军”,共有“前、后、左、右、中”五军。荣氏自将精锐的“武卫中军”;而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改名为“武卫右军”,纳入他的指挥系统。——这一系统的“武衡”五军,分驻北京内外各咽喉要地,而以袁的“右军”为最强,嗣扩充至万人以上,声威远播,朝野侧目。乱世抓枪杆,有枪便有权。就这样袁世凯就从一个练兵褊将,挤入大清帝国的政治心脏。此后不论是“戊戌变法”、“八国联军”、“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建立民国”……都少不了他的一份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一日脱稿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八卷第六期 第四章 卷入三大危机·一项运动 第四章 卷入三大危机·一项运动
我们的大清帝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之后,还苟延残喘了十六年(一八九六~一九一一)。在这十六年中,他老人家再次经历了山崩地塌的三大危机,和一项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这三大危机是:
戊戌变法(一八九八)
庚子拳乱(一九零零~一九零一)
辛亥革命(一九一一~一九一二)
穿插在此三大危机之间,有一项起起伏伏的救亡运动。这项救亡运动,始自公卿大夫、知识分子所推动的“自强运动”和“维新运动”或“变法运动”。到拳乱之后,再次落实为朝野一致认可的“立宪运动”(一九零二~一九一一)。吾友张朋园教授,便是今日专攻这一运动的,海内外第一号大专家。
戊戌变法注定失败
关于这三大危机,笔者曾自个人零碎的英文讲稿回译改写,断断续续的写了十余万字。承绍唐先生不弃,几乎全部在《传记文学》中连续刊出。笔者是个中国农村出来的山野村夫,习惯于庄子所说的“曳尾泥中”的任性自由的生活,对庙堂文学没有兴趣。因此试论上述三大危机,则拙著可能与严肃朋友们的学报史学,略有出入。但是性相近,习相远,每个治史者,都有他自己个别的看法。司马迁所请成一家之言,而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也。对知我罪我者,就一言难尽了。
就说“戊戌变法”吧!我的史学界的朋友们,一般对它都有正面的肯定。我就认为从历史上看,尤其是悄立于巫山十二峰之巅,俯看滚滚洪流的“历史三峡”,不论是从宏观认知,或微观探索,戊戌变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是那时推动变法的英雄们,从光绪皇帝到康、梁,到六君子,人在此山中,看不见罢了。但是史学工作者(且用个时髦名词),于一百年之后回看全局,就很清楚了。——朋友,一百年来,我们敬爱的政治领袖们:孙、袁、蒋、毛、邓、江、李(李光耀、李登辉、李鹏),不是夙夜匪懈的都在大搞其“ 变法改制”吗?今日李光耀、李登辉,这二李变得最有成效。不幸他二人都只有个“迷你”王朝。—— 辛亥革命时,江亢虎要搞“社会主义”,孙文大总统对他说,将来把崇明岛划给你,你先到崇明岛上,去实验实验再说。孙文总统干不成了:江亢虎也就失去他那个“社会主义实验岛”了。后来毛泽东的毛病,便是他应该先到祟明岛上去试试他的人民公社。如此则两千五百万(一说四千万到六千万)贫下中农就不会饿死了。
“二李”现在两个小岛上的实验,都是“奇迹”似的大为成功!虽然小李还在取笑大李不懂孔孟之道,搞的什么鸟“父权”。——其实光耀、登辉都是老子的好后代、佳子弟。伏龙凤雏,得一可以安天下!但是要把二李之道推行于此他们统治区要大上一千倍、一万倍的大陆,不才估计,至少还要四十年始有可能。不搞西安事变,不生意外,到二零四零年,我们历史上“第二次文化大转型”,大致就要完成了。历史走出三峡,国泰民安。我们就可霸霸庄,搞搞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了。
以上所说是从“宏观”立论。——我们变法改制,至少要搞一百五十年,才可略见瑞倪。光绪爷“载湉小丑”(吴稚晖语)算老几?!他要听康有为的话,毕“百年”之功于“百日”(所谓“百日维新”),岂非荒唐哉,笑话哉?不待智者便知其不可能也。
我们不妨再以“微观”史学的法则,去探索探索康有为、康老大、康主席,这个“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的通天教主,毛泽东之前的最自信、最夸大、最独裁的“今文学”死胡同中的“教条主义者”。笔者对康圣人所论已多,下再重复(见拙作《解剖康有为》,及其它相关各篇)。至于我的两位最好的朋友黄彰健院士(大学同班)和汪荣祖教授(小同乡),有关康氏的越洋笔战—— 考据康有为遗著的章句之争——我就认为是一种《水经注》之学,是文人行有余力的奢侈品,是非之间与“变法”无直接关系也。
记得一次深夜恭聆胡老师说、及《水经注》中各项考证,就归而感叹:国破家亡若此,大才槃槃的思想家胡适,还在草庐之中品琴棋书画;渺小若余,亦不忍为之。作诗自律因有“不共胡郎辨尔吾”之句。
总之,吾读康圣人之书,宏观上他必然失败,固无论矣;在微观上他也非管(仲)、萧(何)、诸葛之流,康是斯大林、毛泽东一流的英雄人物。康子如得志,中国近代史上至多就多出了一个“毛主席”而已。误尽苍生则有余,其它就不足多论矣。
在他的变法运动已至最紧张阶段,眼看西后即将回宫,废立便在目前,光绪自觉“朕位不保”之时,据大陆最近发现之史料及康氏自述,他们的确是拟有计划。要搞宫廷政变;囚杀西后,拥光绪独裁,变法改制。但是这几位缚鸡无力的知识分子,如何能搞“苦挞打”呢?(用句今日台湾俚语)他就卯上袁世凯了。—— 须知变法者,和平政改也。如今和平政改不成,而改采军事政变,苦挞打、宏大,那就化“变法”为“革命”了。如此则康有为就不是康有为了;康有为就是孙文了。
不搞“和平变法”,改搞“军事革命”;把“戊戌”改成“辛亥”何伤哉?
——可是辛亥革命是先有个“武昌起义”。既起义矣,那窝小革命骑虎难下,不得已才找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但却在英国留过学的清军协统黎元洪来当头头,领导造反。
读者知否?造反在满清刑法中,犯的是大辟,大辟是十恶之首,犯者诛三族,本身凌迟处死(红卫兵小将叫做“一身剐”)。——这个大辟之罪呀。在蒋、毛二公时代,都叫做“反革命”。从汪寿华(一九二七年上海工运领袖)、邓演达开始到王实味、高岗、饶漱石、刘少奇、林彪,国共两党所杀的“反革命”加起来,至少一千万人!不是危言耸听吧!
现在“反革命罪”改叫“颐覆政府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