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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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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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专精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研究。  
  五、教育及其工具之普及。  
  六、民主政治。亦即是一种足以保障基本人权,采用多数决定和法治的原则,用选举方式产生的政治制度。  
  举此六点,我们不是说我国古代学术思想中没有这方面的学说。相反的,这六项概念都可在我国文化遗产中找到根据。但是那些根据只是少数学者的理想。它没有成为我们的立国基础。没有形成被群众接受,蔚成一时风气,而为“举国和之”的运动。  
  我们更不是说所谓“西方文明”中已完成这六大项。我们是说在他们的文明中,这六项已成为主题,其整个文化的趋势是向这一方向发展的。而我国自同治中兴之后,在西方文化挑战之下,也是亦步亦趋向这一方向发展的。不过我们这一发展的原动力则是由西方文化的“挑战”所产生的罢了。  
  阶段性和“一次革命”论  
  正因为我们的“现代化运动”是在西方文化挑战之下发生的,我们“应战”的过程便十分艰苦。因为要现代化,我们不特要“布新”,我们还要“除旧”。对这项除旧布新工作的辛酸,知之最深者,实是孙中山先生。所以他说:“革命事业,莫难於破坏,莫易於建设。”反观我国近百年来现代化运动的史实,和各种形形色色的运动,无一而非这项“除旧布新”工作之中,“破坏”和“建设”所引起的。由於这些运动性质之不同,它们也标志出我国现代化运动中显明的“阶段性”。  
  试读我国当代各大思想家和革命导师们的言论。我们便知道他们多数是只看中了这一“现代化运动”整体之中某几个阶段,或某几项课题,因而只注意某几项工作,而忽略其他各项。如早期搞“夷务”或“洋务”的人,他们只看中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船炮政策。  
  但是后来亦有少数“先知先觉”,看准了今世现代化的潮流而主张我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通盘的现代化。不过这些人,多为“一次革命”论者,他们主张把这“现代化”的百年大计“毕其功於一役”!  
  孙中山“心灰而意冷矣”  
  孙中山先生便是这样的一位。辛亥革命之后,他老人家便立了一个九年计画的“革命方略”。他说要照他的“方略”做下去,九年之内中国便变为一个通盘现代化的新兴的国家。谁知对他这方略首先不赞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群万死不辞的信徒,同盟会的“老同志”。  
  因此中山先生喟然叹曰:  
  ……乃於民国建元之初,予则极力主张施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实行三民主义;而吾党之士多期期以为不可。经予晓喻再三,辩论再四,卒无成效。莫不谓予之理想太高,知之非艰,行之维艰也。呜呼!是岂予之理想太高哉?毋乃当时党人之知识太低耶?予於是乎不禁为之心灰意冷矣!  
  何以那批老同志在为山九之时,对革命导师忽然不信任了呢?历史家感到迷惑了。胡适之说:“民国初年,民党不信任他(指中山)的计画的事,很有研究的价值。”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费解的事。从一个角度来看,党员不信任党魁,固然是党员“知识太低”;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党魁没有把握住时代而脱离了群众?对现代知识有高度认识,为革命而出生入死的“党员”们知识尚且太低,则“区区庶民”又何能追随景从呢?  
  不能落伍,也不可躐等  
  中山先生所领导的辛亥革命,实是世界史上最伟大的革命之一。但是领导这伟大的革命的国民党人及其导师到临死时还要说“革命尚未成功”!自有其党派成见的共产党人则根本否定“辛亥革命”之为“革命”。他们之所以如此者,便因为他们都是一次革命论者。把中国历史看成汽车。他们要把这汽车按他们预定的路线,开往他们所预定的目的地。换言之,他们都希望把一个有三千年文化根基和特殊生活方式的老大民族,於极短期中变成他们所指定的新的文化和新的国家形式。  
  但是中国近百年史告诉我们,他们的愿望都落空了。这个古老的文化是在变,并向现代化的方向亦步亦趋的在变。但它却没有听从任何人或神的指示去“摇身一变”。相反的,它是在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变。任何力量不能阻止它向前变动,任何力量也不能“揠苗助长”强迫它跳跃前进。换言之,在中国近百年的现代化运动中浮沉的任何个人或团体,不能落伍,但是也不可躐等。民国六年,随张辫帅到北京搞复辟运动的康有为,便“落伍”了。落伍到连他最忠实的学生梁启超都要骂他“厚颜”。中山先生在辛亥之前便想搞“平均地权”,那便是他老人家“躐等”了。躐等到连“同盟会老同志”也骂他“大炮”。  
  各阶段及其主题  
  落伍之可悲,固无论矣。勇往直前的跳跃前进何以亦发生反效果呢?史实告诉我们,中国的现代化运动,是分阶段完成的。而各阶段有各阶段的主题和若干副题。主题便是各该阶段的“当务之急”。而副题(可能是次一阶段的主题)在现阶段则往往是“不急之务”。而完成这主题与副题的方法则可能是骶触的。  
  因此,集中全力完成主题,可能增加解决副题时的困难。但是忘却主题而侧重副题的,则往往为该阶段所唾弃。古人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又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如果忘却主题而侧重副题,则是“本末倒置”,“不知先后”。  
  所以中国近代史上,在各阶段中,凡是从事解决“当务之急”的主题的社会力量,往往是前进的、成功的。同时凡是不知先后,侧重副题,搞不急之务的,则未有不失败的。这种搞不急之务的社会力量,在此阶段必然有害!但是如果中国现代化运动进入次一阶段,则主题与副题,俱同时变动。以前的副题可能变成主题。前一阶段的进步的社会力量,如不能随主题之变动而进步,则这一力量必然变成阻碍中国现代化的力量。  
  这种反覆变动与社会力量之兴递,在中国近代史上昭然若揭。请申其说。  
  洋务和变法  
  今日吾人追溯我国现代化运动的史实,从“同治中兴”到现阶段的“民主自由运动”,我们如按各运动的性质来分,大体可以分为四大阶段及若干小阶段。  
  从同治元年(一八六一)总理衙门成立之日起至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之签订,可算我国现代化运动之第一阶段。这一阶段中的主题是“洋务”。因为我国经过鸦片战争及英法联军失败之教训,国人才开始认识西方文化表现在坚船利炮上的实用科学。因此自恭亲王而下,有识之士,竞谈“洋务”。这样才有同光之际的新式南北洋海军及各种路矿机器船政的建设。不管当时守旧派是如何的反对,这一时期的“洋务”建设是有相当成就的。其后张之洞在其所著《劝学篇》中所说“中国学术精微,纲常名教,以及经世大法,无不毕具,但取西人制造之长,补我不逮,足矣”的一套理论,事实上便是这一时期“洋务”运动的“哲学基础”。张氏言大众之所欲言,所以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论调,亦是风靡一时的新学说。也是当时守旧派所誓死反对到底的“以夷变夏”的“谬论”。  
  但是中日战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遂逐渐被扬弃。国人进一步而谈“变法”。须知谈变法的人并没有否认西学之可以为“用”。国人至此已服服贴贴地接受了西方的实用科学,而进一步谈西方式的“变法改制”了。因此,政治性的变法改制便是乙未至辛亥这一阶段我国现代化运动的主题!  
  康有为主张“君主立宪”;孙中山主张“建立民国”。他二人虽有缓进激进之不同,其变法改制的基本态度则是一致的。由於清廷的顸昏□,助成了激进派的成功,而完成了中国现代化运动中的第二阶段。  
  康孙两氏除主张政治性的变法改制之外,都看到了其他方面--社会、文化、教育、经济等之彻底改革。康氏另著有《大同书》;孙氏亦著有《三民主义》。但是这些方面的改革在当时均是“副题”,不是当务之急,因而引不起群众的反应。如同盟会誓辞“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中之最后四字,便为党内人士驳难最多之处。国内同盟会支部,有的竟干脆把这四个字删除。这种删除绝不是如共产党史家所说,为的是“保存资产阶级本身的利益”。主要的原因是这一条不是“当务之急”。它的重要性被那时的“主题”所掩蔽,引不起所谓“革命群众”的反应。  
  戴季陶说:“至於从革命的思想和知识上说,许多前时代的党员,也实在固陋得可怕。从前总理在时,每次定了一个前进的方针,大家总是把它拚命向后掇!”这就是因为“前进的方针”在“前一时代”是引不起群众反应的。  
  “莫难於破坏”的“五四运动”  
  但是时代是前进的。“前进的方针”到后一时代,群众的反应就不同了。民国成立了八九年,国人对西方文化挑战的了解又进了一步。他们感觉到只是政治性的变法改制,仍不足以建立出一个新型的国家。因而继续要求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等的总改革。这项要求遂把中国现代化运动推入第三阶段而爆发了“五四”前后的所谓“新文化运动”。  
  文化运动”的领袖们当时最精辟的一句口号便是:“以科学的批判的态度,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果然在“科学的批判的态度”之前,两千年来独家经理的“孔家店”内许多(我们没有说“全部”)陈货都变成无价值的废料了。此外如释迦牟尼、朱熹、王阳明,乃至晚近入口的耶稣等的“一切价值”都成了问题。  
  旧有的束缚一旦掉去,中华民族的思想突然得到了空前未有的大解放。所以“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实如孙中山所说的“革命事业,莫难於破坏”的“破坏运动”。事实上,它除在文学改良上另有辉煌成就之外,其他方面的收获亦只此而已。“五四”的大师们,掌握了“科学的批判的态度”这一项武器,把旧的东西,摧枯拉朽的毁掉了。但在这破坏的废墟上,他们建设了些什么呢?  
  他们的确曾提出“科学”和“民主”两个建设性的口号。但是什么是科学,什么又是民主呢?不但当时摇旗呐喊的孩子们莫知所云;当时的领袖们也没有说出一套完整的学说以替代他们所毁掉的东西。因此“五四运动”之“立刻后果”便是思想界空前未有的“无政府状态”!  
  再者,“五四”所破坏的只是旧思想。而旧思想所产生的旧的社会体系,却屹立未动。因此为竟“五四”的破坏未竟之功,为重行画出今后建设的蓝图,各项“主义”就纷纷而起了。  
  拿一个主义做标准  
  且看孙中山先生的说法。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二日,孙中山先生在打走陈炯明、沈鸿英等军阀之后,在广州欢宴各有功革命将领时,发表一篇演说。中山说:  
  民国成立到今日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中没有一天没有变乱。这个变乱不已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呢?简单的说就是新旧潮流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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