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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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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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可思议的则是《推背图》在这方面也把毛公描画得须眉毕露。在《推背图》第四十一象的“颂”中,预言者写了下面的四句:帽儿须戴血无头,手弄乾坤何日休?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  
  在这四句中,除第一句仍然不可解之外(或者也可解之为“帽子乱戴,血债无头”吧),其它三句不是把毛氏对中国大陆二十八年的统治,说得入木三分,吾人如试把隐语除去、真言恢复,把这四句改写成:  
  帽儿乱戴血(债)无头,  
  手弄乾坤何日休?  
  二十八年成大错,  
  称王只合在延(安)州。  
  这不是现今历史家对毛公很正确的评语吗?在延安时代,董必武颂毛诗中便有“不教佳誉出延州”之句。毛泽东在延安时代把陕甘宁边区(古秦州地区)的确搞得很好,誉满国际。又有谁知道毛泽东只是个“方面之才”。一旦入主北京,做了皇帝,他就才有不胜,浩劫连年呢?  
  《推背图》的作者竟能于千年之前为吾辈“预言之”。  
  ——纵使是“迷信”、是“伪造”、是“巧合”……无论怎样,身经此劫者,在家破人亡之后读之,也是发人深省吧!  
  历经沧桑的《推背图》  
  《推背图》这本怪书有图象有谶语,据说是唐太宗贞观(六二七~六四九)年间李淳风与袁天罡合撰。新旧《唐书》中有传;《宋史·艺文志》中也有著录。因其乱测朝政为统治者所不喜,末太祖赵匡胤作了皇帝乃以死罪禁之。然此书已流传数百年,不禁还好,愈禁愈红。朝廷不得已,乃取旧本把其中预言颠倒紊乱使读者搞不清次序,无从相信起。但是自古以来的统治者禁书(包括秦始皇)都是只禁民间之书,真正好书好画孤本绝版(如今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所保存的孤本殿版《金瓶梅》),大皇帝还是要秘藏禁宫,自己去细细“御览”的。因此这册唐版《推背图》,便在宋元明三朝大内中幸存了,直至闯王犯关,崇祯上吊之后,才又自宫廷中解禁出来。可是清初康雍乾三朝,文网甚严,文人多不敢犯禁。至“英法联军”(一八六〇)和“八国联军”(一九〇〇)相继占领北京,禁城文物国宝一再被洗劫之后,古本《推背图》就和古本《金瓶梅》一样,才飞入寻常百姓家。  
  至于本书被禁之后,和再度被复印,终于大量流入民间的详细情形,当前两岸目录学家一时还难断言。因此其中许多看来灵验非凡的谶语预言,一般读者,当然包括笔者自己,时至今日,仍然觉得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因为根据科学原理,乃至最肤浅的常识,这种预言必不会准确到连后世统治者的真名实姓都可以呼之即出的。——不像“九十九”只是个“数”。  
  洪水滔天苗不秀  
  且看《推背图》第三十四象·巽卦,对“太平天国”的那项预言。全文如后:谶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颂曰: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附注】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其后原有的“金圣叹曰”则删去。笔者所用本子原藏先岳遗书中,无出版标志。嗣于香港购一《预言七种》,亦无出版虞,然字句相同也。  
  上面的“头有发”是长毛,毋需解释。长毛的“官”所穿的制服有红有黄。因此红黄二色为“官服”颜色,民间绝不许用。用者“斩首不留”。民间一般都穿蓝青乌黑等“杂色”。公务员和一般干部,尤其是头有原始长毛的“老长毛”,绝下穿白!这种“衣怕白”的长毛习俗,不但一般读者没有印象,后世的专研太平史的专家学者,有的也未曾注意,而预言书作者却小题大作之。  
  ——我国古代秦人尚黑、汉人忌白,都与迷信有关。  
  “太平时,王杀王”,下文当详论之。至于“五色章成里外衣”,这也是事实。盖洪秀全在永安封王时,他所封的东西南北翼五王,也是旗分五色的(翼王旗即为青色)。所以这位预言的作者,纵使是“事后伪撰”,而撰者也是个颇有火候的党史家呢!  
  这首预言诗,如是“事后伪撰”,作者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怎能去学老名士张佛千教授,写“嵌字诗”,把“洪秀全”三字,真的“嵌”出来了呢?——这一下便牵扯到“哲学”和“神学”上“有神论”(theism)和“无神论”(atheism)的两大纠缠上去了。  
  许多大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都绝对不信“神”的存在,笔者有缘竟有一次亲眼看到他老人家在一座教堂内,背上帝而坐,大谈其无神的宇宙论。  
  可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很多拔尖的科学家,和顶半边天的女人),都是相信有神的。“天父上主皇上帝”不用谈了;就是以男身化女身,救渡苍生出苦海的观世音菩萨,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信宗教的朋友们(他们是“有神论者”会说:“诚则灵”。你如果真相信上帝或观音,你可能有时会觉察到“有求必应”的“灵异”现象。但是你如死不相信(像爱因斯坦那样),那你就是个“无神论者”。你目中既然无神,他两位老人家也很民主。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  
  ——你平时既不烧香,临时可别来抱我佛脚啊!  
  “有神”与“无神”  
  所以,朋友!你如是个有神论者,虔诚地相信宇宙间万事万物,都是上帝安排的,那么万能的上帝难道说还不如一个白发老翁张佛千?张教授会作“嵌字诗”,而上帝不会?——作嵌字诗要“汉学底子”好;难道观音菩萨的汉学底子还不如张佛千?要去向张教授投“门生帖子”?  
  因此凡天下任何事理都不可说得太绝。我们信任“无神论者”的辩难至百分之九十九;也要给“有神论者”百分之一的机会,让他们尽其所欲言。——万一将来的考据学家、目录学家和版本学家真的证明了上述有关太平天国的预言诗,确是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国“天京事变”)之前的作品,那我们对这首预言诗,如何处置呢?纵迟至科学大昌明的今日,天下事还是有许多不可解的。我的前辈老朋友李宗仁将军曾告诉我说,当年他的参谋长叶琪将军坠马而死之后,他曾和白崇禧等叶琪的老友,去访问一位可以招魂的巫婆。这巫婆在昏迷状态中,竟然发出叶琪的声音;并交代了叶琪生前的私事。  
  笔者的岳丈吴开先先生也是(且用他自己的话)“绝对相信人类是有灵魂的”;因为他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以上所举只是两位名人的经验。其实类似的例子在社会上是举不胜举的。  
  笔者幼年曾旁观乡人“扶乩”。一次竟被叫上乩坛和一位堂弟共同“扶”那绑着一枝筷子的纱箩。这筷子竟在下面的沙盘里写出许多字来。这些字加在一起,经长辈断句,竟然是一首诗。我知道那诗不是我作的;我也知道那首诗不是我那位堂弟作的。堂弟连都不大看得懂,哪能作出那首典雅的旧体诗来呢?  
  ——但是这首诗是谁作的呢?真是天大的疑问——我自己经验中,数十年也无法解决的疑问。读者们如批阅拙作至此,可能会设想笔者也是一位“有神论者”了。其实非也。我只是和我老师胡适之先生一样,觉得“麻将里头有鬼”罢了。  
  ——有神云乎哉?  
  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  
  天下事之不可思议者正多。但是人类却是一种自作聪明的动物。家有敝帚、享之干金。愚者一得,往往就要以一得之愚,强人从己,向别人搞“专政”。——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可说是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被专政之中。  
  古代和中古的西方、西亚、南亚和拉非落后地区的人类(包括我们自己的洪天王),可被他们自己制造出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各种上帝和伟大神祇专政专惨了。他们的圣人、哲士、先知、弥赛亚等等,知识贫乏到连一只小蚂蚁也制造不出;却斗胆地发明了无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伟大的上帝和神明,来向自己同胞或其他民族专政,一专便是千年以上,真是不可思议!在这方面,我们的中华文化就比较轻松多了。糊涂的洪天王之外,我们向来没有为上帝流过血。我们的文化传统一直是鄙视“怪力乱神”的。但是说也奇怪,我们却也被反对怪力乱神的先生们,专了两千多年的政而不能自拔。  
  我们这项不谈怪力乱神的专政制度一直专到清末咸丰年间,才出了个“一神论者”(monotheist)洪天王。他挺身而出,向这个无神和低级的“泛神论”(pantheismpolytheism)挑战。掉一句社会史学的专门名词,那就是洪秀全这一干人是受了“西学东渐”的影响,以有神的西学传统来向无神的东学传统挑战。洪杨一伙实在是我国历史上,“第二次社会转型期”中的第一批从事“转型”的先驱。只是这批乡下哥哥,草莽英雄,知识太低。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在“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运动”中的历史作用,而做了个蚍蜉撼大树的造反小顽童罢了。  
  再者在异文化挑战下的社会转型(也就是“现代化或西化运动”原是渐进的,阶段分明的。最早期的西化(也可说是“异化”)往往是最幼稚、污染的成分最大,也是糟粕最多的。同时也是他那个对手方,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的老传统阻力最大的时候。——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小顽童就要遭殃了。  
  ——洪杨悲剧是有其历史上的必然性的。  
  不要被赛先生、德先生牵着鼻子  
  但是洪顽童的必然失败,并不保证他对手方那些垂死老朽的苍髯永驻。他老人家还是要继续他那由老而死的必然程序。——朋友,这也就叫做“历史的必然”!君不见“曾妖”那个老传统在“西学”挑战之下,还是延续不下去的。时未逾一甲子(六十年),孔家店不是又被打得稀巴烂?迨红卫兵来了。那千年无损的孔家三座老坟(孔丘、孔鲤、孔伋),不通统都被挖掉?!今夏余偕老伴谒“三孔”(孔庙、孔府、孔陵),见其墓草青新,固知其土下无物也。  
  但是生而为“人”,就是命带专政的。继孔孟而来的,我们还不是被马列专政、阶级专政、民主专政又搞了数十年。当前的世界上的穆罕默德专政还不是方兴未艾?德先生和赛先生联合专政,不也是如日中天?!  
  朋友们相信吗?赛先生、德先生也只是先生之一耳。胡适之先生有诗曰:“哪个猫儿不叫春,哪个先生不说话?”若论说话的本领,则德赛二先生就未必比孔孟、马列、耶穆诸二先生更强呢!他们三组中马列之外,都各有千年以上的专政史;赛德二先生才风光了几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大家在各自的时代,各领其风骚,谁比谁强呢?谁又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  
  被一时时髦的思想所专政,圣贤豪杰所不能免,况我辈凡夫俗子乎?那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未遇敌手的英雄好汉,他还不是不敢与马斗、与列斗?老聃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穿了,圣贤豪杰,也只是一束刍(禾草),一条狗而已。狗有什么自由意志?听主人安排罢了。  
  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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