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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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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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穿了,圣贤豪杰,也只是一束刍(禾草),一条狗而已。狗有什么自由意志?听主人安排罢了。  
  再回头看看我们那位聪明绝顶的胡适老师吧!他分明知道四人合玩的麻将里头有鬼。闻一以知十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演绎一下、推测一下说,四万万人合玩的大麻将里头更有鬼呢?有“学识”的人,往往足其“学”可学也。而其“识”下可学也。胡适则是一位“学”、“识”兼备的人;何以他“识”不及此?其实胡氏不是“识”不及也;他是“学”不敢也。他老人家服膺“科学”、“民主”,服膺了一辈子。被赛德二先生专了政,而终身不能自拔!谈到“非科学”、“反民主”的任何事物,他就碰也不敢碰一下了。  
  胡适非不爱自由意志也;非有疑处不疑也。只是自由意志,被外来意志长期专政之后,“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如此而已。震铄古今的大思想家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迷失于教条主义的小作家,和平凡的我辈!  
  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作者下笔千言,说了这许多离题万里的话,无非是——再引一句胡适之先生的名言——“围绕着方法二字在打转”。吾人治太平天国史,甚至整个中国近代吏,态度可得大方一点。不能拘泥于任何一种特定的“方法”,而自我顶枷。我们有时连“迷信”也得让它三分,不可嗤之以鼻。朋友,你说所有的“神仙”都不如你?那你也未免自我膨胀得太厉害。  
  你打麻将——现在港台日本和海外华侨社区乃至大陆上许多城镇,每逢周末,“碰”、“吃”之声,都响彻云霄——你和不了牌、输了钱,你把枱子砸通,还是和不了。可是麻将“鬼”一旦给你以青睐,“好张子”便一张接一张扑人而来;你“坐庄”、“霸庄”,接连不断。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好不乐煞人也,么哥。有心脏病的赌友,有的乐极生悲竟为之一命呜呼。  
  “麻将里头有鬼”是违反科学的;伹它却是实验主义者在科学实验室里,实验出来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  
  但是吾人如把世事真看成一桌麻将,一切由上帝安排、神仙作主,那也未必。因为神仙(如书《推背图》、撰《烧饼歌》的那些聪明鬼)纵使不幸言中,他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知其所以然,纵是神仙也得看看“社会科学家”,是怎么去分析的呢!  
  或问:子不言乎,吾人不能让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牵着鼻子走,何以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奢言社会科学欤?曰:非也。吾所戒惧者,专政也。科学专政与民主专政同是死胡同。一经专政则专者与被专者,皆面目全非。  
  ——胡适圣贤也。一朝为科学所专政,则不敢妄言鬼神。晚年大钻其原不值一钻之《水经注》;而不敢稍钻其大有可钻的“麻将里头有鬼”。  
  天下任何事理都是走着瞧的,一经“专政”或“独崇”,则成佛徒所说的“着相”,便走火入魔矣!所以社会科学家纵连“迷信”也宽容它三分。如此而已。  
  两百年转型的最后关头  
  前已言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历时十四年的“太平天国”只是近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中的“第一阶段”。  
  吾人今日在这个走着瞧的程序中,回看这个转型运动,自鸦片战后发轫以来,大致需时一百八十年至二百年,始能竟其全功。显然的它现在已进入其最后阶段。如无重大意外,下一个“定型”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初季应可酝酿成熟矣。  
  ——国事在社会科学家的计算机里,似乎也是可以预言的呢!  
  再者这一记“阶段分明”的转型运动,不是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的。它是走三步退两步;甚或是走两步退三步地缓缓地向前移动而至于今日。这也是“辩证”论者所强调的“对立-统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难免的;前进则是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对“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会科学也能够加以诠释的“所以然”了。  
  “流窜”、“割据一、“围剿与反围剿”  
  须知我“汉族中心主义”的武力和文明向外扩张,自古以来是自北而南的。从“吴越”的归宗,到“南粤(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杨诸公这次却领导了大批“粤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个“北伐”!(其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蒋介石领导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杨这次北伐,其来势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它十四年的历史分段而论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阶段:曰流窜时期(一八五一~一八五三);曰割据时期(一八五三~一八五六);曰围剿与反围剿时期(一八五六~一八六四)。一八六四以后的捻军和华南一些会党的继续活动,只能算是围剿与反围剿的余波了。  
  所谓“流窜”者,简言之便是传统的黄巢、张献忠的斗争方式。农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与官军你追我赶,不守一城一地,在国内四处流窜,钻隙前进,拖死官军。  
  洪杨起义的最初三年,便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没有固定兵源的中国传统历史上所记载的“流寇”——近人所谓农民大起义。这种农民起义所以能愈战愈强、愈滚愈大者,是有他们特殊的社会条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在这个人心思乱的国度里,一般饥民和他们的有政治野心的领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则星星之火,很快的便可以燎原(《毛选》中以此为题)。  
  “永安突围”时的人救问题  
  洪杨于一八五二年春自永安州突围北窜时,连妇孺在一起不过二、三千人。——读者中的洪杨专家们,且慢……,先让在下谈点个人的小考据:关于永安突围的人数,我的业师郭廷以先生(中国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权威),和后来的简又文、罗尔纲诸先生都说有数万人之众。笔者于五十多年前在沙坪坝的大学课堂里,便向郭师质疑。我认为这个数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是个人经验。那时我也是个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与数千流亡伙伴自陷区“突围”到西南山(苗)区去的。亲身经验告诉我们,像永安那样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难容纳像我们自己那样从天而降的“三千小儿女”的。慢说吃喝住,连大小便都无法容纳呢!  
  第二是历史档案。当时向永安合围的官军总数不过一万四千人;而被围者其后总说是“被围于数倍之敌”。如此则突围者不过二、三干人,实是个合理的数目了。  
  后来笔者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自己和学生一道读洋书,不意竟忽然开朗。原来当时参加永安突围的重要领袖之一的“国舅”赖汉英,便是如此说的。汉英是洪秀全原配赖“娘娘”的弟弟;也是后来捻军杰出领袖赖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义、水安突围、进军长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说无役不与。后来进封“夏官丞相”,位至极品;实是太平开国元勋中,仅次于八王的重要首领。历来官书私籍对他的记载都是触手皆是的。晚至一九七五年他花县故乡还有他受伤还乡的传说。可是汉英在外交方面的径历,却鲜为人知。他是洪杨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个与外国使臣接触的天朝外交官。  
  原来洪杨于一八五三年三月底克复并正式建都南京之后,英国政府迫不及待地便试图与新朝接触并建立外交关系(其行径与一九四九年秋的英国在沪宁一带的活动,前后如出一辙)。同年四月下旬驻华英使兼香港总督乔治文翰(SamuelGeorgeBonham)乃偕译员密迪乐(ThomasT。Meadows)乘英舰哈尔密斯号(TheHermes)直驶南京。由于外交礼节的难以如愿,英使拒见太平官员,而密迪乐则接触广泛。他所见到印象极佳的新朝官员便是赖汉英;他二人甚为投契。密氏并奉赠赖氏欧制望远镜一架以为纪念。他二人的交往可记者颇多,密迪乐记录弥详;简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译。在他二人交谈中,赖即谈到当年永安突围的往事,颇富史料价值,而汉籍中则未尝见也。简君译文中竟亦疏于选译。  
  赖说太平军在永安时陷入重围,弹尽粮绝,但是士气极高。在天公威灵感召之下,“全军二三千人,置妇孺于中军,不但一举冲出重围,且将敌军彻底击溃。”(见ThomasTaylorMeadows,TheChineseandTheirRebellions。London:Smith,Elder,1856;ReprintedbyStanfordUniversityPress,1953;ReprintedinNewYork,1972。p。282。并请参阅WesternReportsonTheTaiping:aselectionofDocuments。Honolulu:UniversityofHawaiiPress,1982,p。44n。)密迪乐所记录下来的赖国舅的“口述历史”显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实的。  
  金粉乡里的开国昏君  
  太平军自广西永安(今蒙山县城)突围(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之后,人数虽少。却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全军沿途裹胁青壮,实力迅速膨胀。各路英雄好汉、激进工农,更是附义如云。台风横扫、草木皆兵。四、五月间,围攻桂林未克,乃北窜全州屠城而去(六月三日)。入湘以后,长沙之外无坚不摧。会党矿工船民参军者数万人。五二、五三年之交遂进据武汉三镇。全师至此带甲凡七万五干人,号称五十万。五三年二月乃尽掳三江一湖(湘江汉水与洞庭湖)中的民船数万艘,顺流东下。樯橹如林、旌旗蔽天。下九江、克安庆、破芜湖,如入无入之境。三月十九日乃攻入南京,斩清廷两江总督陆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内之满城,将清廷之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以下之满族男女老幼四万人,悉数屠杀。同时清查合城汉族户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职者皆视之为“妖”,随意捕杀。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则勒令分为“男行”、“女行”。青壮男子则编入军营;妇女则编入“女馆”,随同劳动。百工技艺亦按职业性质,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市民私产则勒令“进贡”,加以没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妇不许同床。违令者“斩首不留”。合城上下除王侯高干之外,同吃同住同劳动,整个南京城遂恍如一大军营。——此实中国历史上,在百年后中共搞“大跃进”(一九五八)之前,破天荒的有实无名的“人民公社”;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之彻底施行!一切粗具规模,天王洪秀全乃于三月二十九日自下关江边,舍“龙舟”登陆。这条龙舟是什么个样子呢?想读者或与笔者有同样的好奇心。让我们且抄一位当时目击者的报导:  
  洪秀全坐船上,船首雕一龙头,饰以金彩;舵间装一龙尾,伪称王船。遍捧黄旗。两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钲鼓各一,硃漆龙棍大小各二。船上点灯三十六盏。(见简又文著《太平天田全史》页五一三,引《盾鼻随闻录》。)  
  至于洪天王初入他的都城“天京”是怎样一种气派呢?再让我们抄一段当时在场看热闹者的口述:  
  ……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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