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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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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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杨之奠都南京,虽然是失去了他们改朝换代的天赐良缘,但是他们虎踞金陵,掌握丁物阜民丰的长江下游,犹不失为一种地方军阀之“割据”的局面——缓图“二期北伐”(像国民党分共以后的做法),仍然末始不可为。可是内部“打屁股”、“王杀王”,石达开再搞个“宁汉分立”。所谓太平天国就“割据”不成了。割据不成就变成清军“围剿”、太平军“反围剿”的形势。这一反主动为被动的形势之形成,太平天国之消灭,就成为历史上的必然了。盖一次围剿失败,还有二次嘛!二次不成,还有三次、五次嘛!韩文公在潮州围剿“鳄鱼”,对鳄鱼说:“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你鳄鱼可得小心,天下哪有攻不破的堡垒?太平军在三、五次围剿与反围剿之后,终于不敌。天京就被曾九帅攻破了。  
  二十八岁的北伐军统帅  
  太平军之反围剿,固然解决下了根本问题,而清军之围剿,当然也吃尽苦头。最倒霉的自然还是老百姓。  
  拙作前篇已一再百之。太平天国的政教实无足言;而长毛的武装斗争,却颇有足多者。让我们再回头看看,李开芳和林凤祥所领导的孤军北伐,那一段可泣可歌的故事。  
  太平军北伐燕都之失败,实在是出发之前就已决定了——因为中央统帅部对北伐一事,简直是以“敷衍公事”态度出之。洪、杨那时正忙于在南京整理和享受其暴得大利的成果。对北伐一事,似乎只是俯顺急于立功的军心,而敷衍敷衍的。  
  先看看他们北伐军的人数:  
  郭廷以、简又文二史家都认为太平北伐军有数万人乃至十万入之众,这是误估了。太平军自武昌东下时,实力不过七万五千人(号称五十万)。一八五三年三、四月间打下南京、镇江、扬州时,兵分三路。主力在南京由东王、北王直接指挥,面对向荣的江南大营。  
  镇、扬二地的太平军则由“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和“殿前左五检点”吴如孝所统率,面对清军由琦善、胜保所建的江北大营。而洪、杨于一八五三年五月仓卒组成的“北伐军”,则是从扬州前线抽调下来的。其人数不可能有“数万人”。  
  据清朝官书,太平军“自扬州逸出”的不过千人。其后附义的、裹胁的加起来不过万人。  
  据罗尔纲教授的估计则为两万二千五百人。罗的估计似乎是较为接近事实的数字。  
  让我们再看看太平北伐军的统帅们:  
  罗氏认为北伐军的统帅是“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凤祥这时才二十八岁。十年前他还是广西桂平县山区里的一个不识字的小放牛(读者可参阅“凤阳花鼓戏”里那位善于唱歌的“小放牛”)。水安突围之后这位小放牛勇敢善战,几乎每月一升。至是官拜“天官副丞相”。再升一级成为“天官正丞相”,就是“王、侯”之下的“极品”了,但是还下是王侯。——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后,把整个南京城改建成“中南海”,为中央首长的住宅区。其中“王府”处处,“侯宅”不太突出,“丞相第”就较嫌寒碜了(关于太平朝天京王府的分布位置,可参阅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一九八八年北京地图出版社出版,页五九~六二)。官拜丞相自然都是急于立功的。  
  可是清朝官书和简著太平史,则认为太平北伐军的统帅是“地官正丞相”李开芳。开芳为避翼王石达开的“开”字讳,又叫李来芳。他是广西郁林人。在打下南京之前,已官拜“'地'官正丞相”。这个位置较诸“'天'官副丞相”,哪个大呢?——我看长毛自己也搞下清楚,所以历史家就要争辩了。  
  其实这可能是东王的诡计,故意搞他个“两头大”,以便分而治之。——朋友,那位被共军所俘而自杀未死的杜聿明将军,不也说“淮海战役”(或“徐蚌会战”)时的邱清泉是被派去监视他的吗?洪、杨那伙草莽英雄在得意之时,都把革命胜利看得太容易了。早期国、共两党的领袖们,也犯有同样的毛病——太轻敌了。在李、林二将率军北伐时,太平朝上下都是充满自信的。他们认为一旦真的把北京打下,那么“先入关者”一人为王,就不如“两将争功”之容易驾驭了。这可能就是李、林两头大的基本设计。至于李、林以下,其后与二人同时封侯的吉文元、朱锡锟、黄益芸的故事,限于篇幅,就不再啰嗦了。  
  “过河卒子”的北伐之战  
  现在再让我们检讨一下,他们北伐的战略和战术:  
  简言之,太平军这次北伐所用的战略和战术,还是他们年前自永安突围,北窜武汉的老套路——流寇式的钻隙前进。没有后方,没有补给;就地裹胁,沿途征发;得城不守,顺民不杀:坚城必围,不破则舍,攻破必屠。“过河卒子,拼命向前”,义无反顾……拖死追兵。  
  为避免与江北大营及传闻中南下的清军作正面突破,李、林北伐军是于一八五三年五月初旬,绕道浦口,军分三路,先后北上的。对手方的清军这时也按他们的既定公式,由江北大营派兵堵截;江南大营派兵尾追。——一时前进者,豕突狼奔;尾追者,更是奸掳焚杀。可怜身在战区的黎民百姓,就惨遭浩劫了。  
  那年代是清朝末季。江淮一带,久遭天灾人祸,早已民不聊生,盗贼横行,人心思变。而这时太平军江南新胜,锐气正盛,美誉方隆。一旦北上,当地灾黎,真有久盼王师之感。因此,失业工农参军如潮。尤其是原已潜藏民间,早有组织的“捻(练)党”及“白莲教”残余,更是英雄豪杰,闻风而起,附义如云。一时军威大振。——此时太平首义“五王”如有一人前来领导,这把野火,一阵风便可吹覆北京。不幸这批长毛领袖贪恋“六朝金粉”,不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坐失良机,足令读史者为之扼腕也。  
  太平北伐军原可自苏北、皖北循今日之津浦线直扑山东直隶(今河北),然终以主力太薄,无力亦无胆作正面突破,乃迂回自安徽滁州、凤阳、蒙城、毫州而窜入河南陷归德。北伐军本拟自归德之刘家口渡黄河北上,无奈时值盛夏,河水暴涨,民船为清军烧毁,北渡受阻。李、林大军乃舍归德,西向围开封掠郑州,进陷荣阳、汜水、巩县。  
  在巩、汜河边,太平军掳获少数运煤船,乃于六月底挥军北渡。孰知全军方半渡,河南清军的追兵已至,半渡太平军乃被截成两段。  
  已北渡的太平军乃继续前进,陷温县,进围怀庆府(今河南沁阳县)。累攻不克,与清军胶着至三月之久,始舍怀庆,钻隙自太行山侧,羊肠小道,西窜入山西,陷垣曲、克绛县、曲沃、平阳;进陷洪洞(京戏里“苏三起解”的地方)。自洪洞分两路再转向,钻隙东进,乃直入直隶,威胁保定,震动北京了。  
  当时北渡不成之太平军,则自许昌、郾城,自东边绕过信阳,再东南转黄安,循大别山西麓,经麻城、宋埠,返入皖境与在皖之太平军合流,亦疲惫不堪,所余无几了。至于六月底渡河被截之两路太平军,究有多少人马,说者异辞。北渡太平军有说为八万余人(见《盾笔随闻录》),显为夸大之辞。实数盖在两、三万之间。南归之太平军人数,清朝官书记载不过数百人。实数盖为三、两千人,而史家亦有记为两、三万人者。传闻异辞,终难知确数也。  
  从天堂打入地狱  
  太平军此次北伐,在战略战术上,都犯有极大的错误。  
  第一,以流寇方式,钻隙流窜,得城不守,不要后方,就地裹胁,这一传统办法,自永安打向南京,是十分灵验的。因为那是从地狱打向天堂——倒吃甘蔗,愈吃愈甜。军心愈打愈振,裹胁也愈来愈多。终于攻入天堂。  
  从南京向北打就不一样了。古语说:“宁愿向南走一千,不愿向北走一天。”我国的自然环境是南富北贫。从东南经皖北豫南打入山西,朋友,那就是自天堂向地狱迈进了。  
  如果北伐军是以东南为后方,挟东南财富,步步为营,得城必守,有计划的扩大占领区,第次北上,自当别论。以流寇方式,向北方钻隙窜扰,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君不见,国民党北伐期间,冯玉祥于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在绥远五原誓师东下(毛毛的爸爸邓小平当时也在他的军中),不是不逾月便占领西安、出潼关、据洛阳、夺郑州,何等顺利。可是四年之后,冯在“中原大战”中败北。他又要带他的“西北军”,回西北去,大家就不干了。韩复榘、石友三,首先就拿了银子向南京输诚,其它将领蜂拥而去,四十万西北大军就解体了。  
  所以一八五三年六月底,太平军在汜水北渡黄河时,大队半渡,小队忽然回旆南下。他们是真的半渡被截,还是借口溜掉,至今还是历史上一段公案呢!  
  ——想想看,那些留在天堂之内的两广弟兄、天兵天将,这时锦衣玉食,多么享福?再看看北渡黄河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窝窝头;以两条腿去和北妖四条腿的马队竞赛,拚其老命。两相比较。揆诸情理,岂可谓平?  
  ——矫情毕竟只能维持短时期,天长地久,还得顺从人情之常也。因此,太平军北渡黄河之后,主观和客观的条件,都迅速改变了。  
  【附注】揆(kuí):揣测:~度。~策。~古察今。  
  太平军第二大错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轻敌了:不知彼、不知己;不知天时、不知地理;在敌人的腹心重地,打无根的游击,下灭何待?  
  老实说,这时清廷的君臣,于能于德,且在太平之上。  
  咸丰皇帝奕佇(一八三一~一八六一)这时才二十来岁,精明强干,勤于政务。他虽生长深宫,但对国家大政的掌握和文武大臣的驾驭,均能深得其要。余读咸丰朝政书,深觉这位(与石达开同年的)小皇帝,并非昏君。他量材器使,观察朝政,实远非洪秀全这位迷信教主所能及。虽然他二人之不通“夷务”,却在伯仲之间。  
  在咸丰初年奕佇所专任的武将向荣、胜保、僧格林沁,均可算是将才;洪杨革命初年在军事上,每受掣肘,不能为所欲为者,这几位满蒙军人之强力对抗,亦是主因之一也。无奈清室统治二百年,机器已经锈烂,少数干才(包括皇帝自己)终难复振。  
  以华南步卒封蒙古骑兵  
  放下主题,讲两句闲话。记得我的老师,那位高大的民族主义者缪凤林先生,讲历史最欢喜提的便是“汉唐明”三字。他认为这三朝是中国历史中最值得骄傲的三个阶段。其实这三个朝代论文治、论武功,哪一个比得上那个由边疆少数民族统治的“清朝”?  
  ——只是在晚清时代,由于统治机器腐烂、转型无能,才被许多现代史家,评成一无可取。现在满族大皇帝恩怨已断,公正的历史家,实在应替我们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平平反才对。  
  就以那些统治者的个人才能德性来说吧!满清的“九代十皇帝”都不能算是窝囊货呢!甚至连溥仪,都不能算是“昏君”——他是时代和历史的牺牲者嘛!与“个人”何有?  
  再看看我们民国时代的总统们——从袁世凯到李登辉、江泽民——哪一位又比那十个皇帝高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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